借酒消愁,對于沐沂邯來說只是發泄,次日,他那白玉無瑕的臉在卯時出府早朝時,已經掛上了與平常無異的招牌笑容,他不會坐看風起雲涌,他要做攪動風雲第一人。
江淮巡按御史,查察劉韞一案有功,控制三鄉疫情,籌款三鄉重建,功在社稷,卸任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一職,擢兵部尚書正一品餃,提升都衛指揮使馮泰接任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一職,沐悉護衛江淮巡按御史,調配駐軍壓制劉韞減免百姓傷亡有功,封御前帶刀行走正四品。
馮泰早已經是沐沂邯的人,相當于的間接將京都守備和治安,包括皇室禁軍調配全交到了這位新晉兵部尚書的手里。
沐沂邯領命謝恩,含笑看向正殿中央高居寶座的天子,自此,他將再無羈絆,若覆則滅,若順則上,昨日一切權當笑談,在沐沂邯的字典里將父子親情逐筆抹去。
下朝後,永寧帝將他招進福德殿,笑容可掬的談起了舒太妃的事,這舒太妃是冀州王親生母親,沐沂邯名義上的祖母,在先帝駕崩後到建安城郊甘泉庵帶發修行,如今一過十八年,太妃年老病痛上身,永寧帝已派人前去將太妃接回宮調理身體安享晚年,只怕就在這兩日就會回宮。
「你舒妃祖母年事已高,你父王也不能在她身邊伺候,她老人家後日回宮後你就常進宮去陪陪,也好替你父王盡盡孝!」
永寧帝滿臉仁義,此刻在沐沂邯眼里顯得更加虛偽,他微微一笑,恭敬道︰「臣明白,自會代自己父親盡孝,這些都是臣該做的!」
永寧帝笑著點頭,繼續道︰「劉韞一案已畢,江淮一代也算是干淨了,朕想著你染病剛復原,也免你操勞,章氏一族後續的清掃就暫且擱置,等你養一段時日後再去辦!」
「是!」
永寧帝看向一旁恭敬站立的沐沂邯,笑道︰「你這孩子,怎的話越來越少,倒真讓朕不習慣了,是身體還未養好?」
「回皇上,臣很好!」
「那好!」永寧帝看了看他,只覺他今日安靜過度,恭敬客氣有余,心里疑惑著也難一下挑明,又看他眼窩似有青氣,想是沒休息好,就揮了揮手道︰「你先跪安吧,回府好好休養,太妃後日回宮,記得去請安探望!」
「是!」沐沂邯掀袍跪安。
步出福德殿大門,緩緩行至廊角拐彎的雕花琉璃欄處停了下來,站在這宮中最高的福德殿欄桿處,俯覽皇宮四野,遠遠的能看到御花園和少時住的瀾楓閣,他還記得御花園的西邊杏樹林子,有一架紅漆木架秋千,太子常常在他專屬的秋千上蕩,他遠遠的看到過幾次,太子總換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方式蕩秋千,好多宮人們圍在他身邊戰戰兢兢怕他摔下來,風掃過他明黃色的衣袂,烏黑的頭發,他笑的那樣的歡,自己雖不屑玩那些幼稚的玩意,但卻很羨慕他,後來皇上安排他和太子一同學習,還許諾誰的功課好那架秋千就是誰的,當然,最後他得到了那架秋千,在第一次如願以償的攀上去後,沒蕩兩下那秋千的繩子就迫不及待的斷裂了,是沐悉飛身撲出接住了被秋千拋出的他,從此以後,那架秋千就荒廢了,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沐沂邯收回眺望的目光,自嘲的笑了笑,轉身大步穿過廊角消失于福德殿的長廊,他沒注意,大殿雕花窗欞後一個凝視他許久的目光,自他走後,殿內那一角,傳出一聲無奈的長嘆……
朕會給你足以制衡章氏的力量,但所能給你的高度也只限于此,若你站在朕的立場,也只能是保嫡舍賢,總歸是名不正言不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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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沐沂邯沒做別的事,首先是將自己三百多名赤雲騎打散編入各部禁軍,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左右神威各二十人,余一百人自己留用,本朝兵部不屬宰相管制,是獨立一部,尚書從一品,雖不比南晏章蕭兩相,但卻是有著實權,直接听命皇上的人。
兩日忙完,舒太妃回宮,皇上依她的意思將她安置在比較偏遠的承夕宮,太妃在甘泉庵修行十八年,早已習慣庵內清靜日子,若非身體每況日下,未必肯回宮居住。
這日,沐沂邯在下朝後去太淵閣點了卯,徑直穿偏殿小路去承夕宮給舒太妃請安,
他對這位祖母映像並不壞,早年在王府時隨著冀州王進宮見過幾次,太妃總是和和氣氣的拉著他,見面雖不多,但比起其他人,這位祖母卻是在宮里唯一一個對他比較真心的人。
前腳踏進承夕殿,卻不知此時也有人被帶進了宮,在御花園和皇上的一番長談,改變了不知道誰的命運,自此,兩兩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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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靜好想睜開眼,那刺目的陽光讓她不禁將剛張開的眼楮立即合上,腦子里開始回想方才發生的事,竹秋到侯府,她泡了茶,剛喝了兩口,恍恍惚惚看到竹秋一臉歉然的抓起她的手……
眼楮適應了刺眼的光線,她睜開眼,眼前景色陌生,四周合*歡樹參天芬馥,一眼看不到邊,身側不遠處一架白玉石拱橋,橋下碧波人工湖在陽光下破光瀲灩,自己坐的位子是在一個琺瑯四腳圓桌邊,桌上名貴白瓷小碟盛著各色精致糕點,再往前看,一個男人正背對著她撥弄著一座巨大盆景,「嚓嚓」聲音傳來,地上已經散落了不少細細藤蔓。
「你醒了?」男人微笑回過身,手里正拿著一個金剪,也不等她回答,自顧自的又開始修理著盆景上的藤蔓。
自己被擄了是肯定的,這里到底是哪也不得而知,能在大白天從侯府將她擄來這人不簡單,蕭靜好打量著眼前男人,四十多歲年紀的中年人,一身青石緞蟒紋長袍貴氣難言,撇開這身華貴的服飾而言,此人拿著金剪修剪盆景,就這尋常的動作在他身上卻如同在點撥沙盤天生帶著無比威儀,他手中金剪看似緩慢,但是卻剪剪不落空,四兩撥千斤般的將盆景主枝上的藤蔓連根殆盡。
「小姑娘,你看這羅漢松,看似長得極好,但若不細心修剪,這些藤便會依附它,長年累月下來,這羅漢松就長不大,而這只會依附別人的野藤卻會越長越高,直至將這松完全纏繞,到那時,這盆景也就不值得擺在這園子里了,你說,它最後會是什麼樣的命運?」中年男人終于修完了那些藤蔓,放下金剪走到桌前坐下,端起桌上茶盞淺淺喝了一口。
蕭靜好冷冷看著他卻沒回他的話,眼楮一掃看見他右手拇指上一只暗紅色的扳指,只知絕非凡品,看他氣質雍容不俗,看似和顏悅色,談吐間卻是鋒利不容人反駁,此刻他坐在正對面,但見他膚色略白,雖說已是中年,五官依舊俊秀,眉宇間竟和沐沂邯有幾分像,若真還猜不出他是誰,自己就是白活了一場。
男人看她盯著他也不回話,不急不惱,看向周圍合*歡樹,笑道︰「這些樹是在十二年前摘下的,你看,現在長的多好!」
蕭靜好听到這話,心里的火氣騰的躍起,這人根本就不配提起沐沂邯的母妃。
她站起身,雙膝跪地行了大禮︰「名女參見皇上!」
「起來吧!」永寧帝並不驚訝她的洞悉,「你倒是個伶俐的孩子!」
蕭靜好起身矗立一旁,低眉斂目靜待皇上開口,他背地里把她弄到皇宮,可不是為了讓她看著他修剪盆景,也不是喝喝茶聊聊天,她的存在連皇後都知道,何況是皇上,且就等著他開口吧。
半晌,永寧帝終于開口,「你入候府一年,冰藍護你嚴密,朕本想睜只眼閉只眼隨他去,但這孩子卻為了你一次次亂方寸失分寸,不說他大張旗鼓對中宮宣戰是為了你,就連這次身染重病幾乎丟命也是為了你,朕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你能听懂朕的意思嗎?」。
蕭靜好淡淡一笑,欠身毫不客氣的回道︰「民女丫環一個,哪能有什麼本事讓侯爺亂分寸,不過皇上九五之尊,竟能心懷臣子,民女真為侯爺感到受寵若驚而感激涕零!」
永寧帝眼底微露驚嘆,隨後開懷一笑,道︰「冰藍既然看重你,你也必有過人之處,但再怎麼過人,你也只是摒棄身份的人,在殘酷的皇權角逐中你不但幫不了他,還會拖他後腿跘住他的腳步,亂一次分寸幾乎就是性命不保,若行差踏錯多次,即是尸骨無存,何談相爭!」
永寧帝的一句尸骨無存,成功將蕭靜好的平靜打破,看著她驚然抬頭,永寧帝接著道︰「朕許他高位,卻保不了他一路平坦,保不了他一世安寧,須知,爬的越高跌落的機會便越大,人在高處就必須要有強大的支撐作為後盾,這點,蕭相,也就是你的父親可以給他。」
蕭靜好淒然閉眼,原來皇上要的不止是她離開,實質的目的卻是將蕭沐兩家聯姻,心里一直就知道,沐沂邯的目的是什麼,只是自己騙自己的想著也許最後他會放棄追逐,就算他不放棄分離也不會來的這麼快,在前兩日當她親耳听他說起自己的身世,才發現原來一切都在很久以前就注定,根本從來就沒有‘如果’‘也許’讓他們來選擇,沐沂邯必須往前走,容不得他後退,倘若他後退等待他的就是萬丈深淵,更有甚者將會是萬劫不復,私心羈絆他到如今,直至今日路到盡頭時,方知心竟是這樣的痛,原來自己就未曾想過要真正離開他,那些廣闊天空自由飛翔于她來說算個屁,可是……
為了沐沂邯,她做什麼都願意,但現在她必須要皇上一句話。
「民女不明白,太子賢能,又得娶北淵元琪公主,他日必是皇統唯一繼承之人,皇上扶持的應該是太子,為何皇上應侯爺高位,這對侯爺不一定是好事!」
她此話問的尖銳,讓永寧帝目光一閃,如何能告訴她在九年前他就已經推動一切將冰藍放至險地,如何能告訴她這所做的無非是保護太子擾亂章氏目光,如何能告訴她作為父親對自己的兒子做這些他的心也疼,如何能告訴她這樣做也只是想將兩個兒子都保下,相互牽制也好比自相殘殺,他不能任由兩人勢力懸殊過大,若真這樣,在自己百年後免不了強欺弱小,若安排得當,一切順利進行下去,冰藍會是輔佐下任新皇的唯一一人,而新皇顧及他的勢力也不會擅自妄動,唯有這樣,才能保兄弟和睦,至少看上去是和睦的。
他這一輩,兄弟九人為奪皇位互相殘殺,大哥在九龍台前自刎,那血染紅了龍壁,直至今日都能看的到那洗不去的紅,二哥一怒帶禁軍包圍皇宮最終落得萬箭穿心,五弟自邊疆帶兵進京勤王,還沒渡過京城三十里外的武嵐河就被自己親手射入湍急的河中,尸首遍尋無獲,三哥瘋了,六弟放棄一切鎮守皇陵,八九弟助二哥謀反死無全尸,兄弟九人最後竟落得淒淒蕭瑟之境地,塵埃落定,回首再看那殿上寶座,就像一張大口,將所有覬覦它的人無情吞噬,骨血不留,而身居座上之人則注定孤寡一生,淡看世態炎涼潮起潮落。
收回思緒,永寧帝目光掃向一直靜待一旁的女子,她的冷靜沉著倒讓他刮目相看,只是此女子絕不能留在冰藍身邊,自古紅顏禍水,愛在帝皇之家來說是極奢侈的,也是害人不淺的,斷情絕愛才是成大事者該修煉的第一章。
「這些你無需知道,但朕告訴你,直至今日,他冰藍早就沒有退路,不止他沒有退路,和他連帶龐大的關系網,他苦心培養的親衛都已經沒有了退路,一榮俱榮一損皆損,這個道理你該懂,而他踏出了第一步卻是因你而起,朕可以許你,給他公平的機會任他博弈,但前提是你必須讓他放棄你痛恨你從而忘了你,你能做到嗎?」。
永寧帝說完看向她,半晌淡淡道︰「給你半個時辰考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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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沂邯踏入承夕宮,宮女們得了通傳早掀開了紗簾迎他進內殿,外臣進內殿于理不合,他剛猶豫著,殿內就傳出帶著笑意的聲音,「進來吧!」
他不再猶豫,進了內殿,見舒太妃笑眯眯的正歪在貴妃榻上手上撥弄著一條佛珠,兩個宮女正拿著美人拳給她捶著腿,他行了跪禮叩了頭,舒太妃連連笑道︰「好了,好了,越大越慫氣,都是被這宮中的規矩給鬧傻的……快快過來,讓祖母好好看看你!」
舒太妃揮手招呼,他起身上前就勢跪在了貴妃榻邊的軟墊上,舒太妃捧起他的臉,虛著眼左右瞧了半晌,哈哈笑道︰「生就一張禍害人的臉,皇上才說你還沒娶妻,哀家先還不信,真白瞎了這樣一個好樣貌!」
沐沂邯眯眼假笑,心里暗謅皇上用心良苦,都在太妃著下工夫了,他接過宮女手中的美人拳,舒太妃見他動作便屏退了宮女,笑斥道︰「花花腸子真不少!」說完想到什麼眼楮一亮,問道︰「有什麼要和祖母說的?可是有心儀的姑娘想讓祖母給你做主?」
「祖母越活越矍鑠,心里跟明鏡兒似的!」沐沂邯討好的笑著給舒太妃輕輕敲著腿,馬上又一臉為難的道︰「只是皇上他……」
舒太妃被他哄著笑的合不攏嘴,「別提他,我的孫兒我做主,干他什麼事,你只管告訴祖母到底是哪家姑娘!」
沐沂邯當即俯身磕頭,一五一十的向舒太妃說了自己的意願,這舒太妃常伴青燈古佛多年,對兒孫嫁娶之類的事不比其他人一樣想的深遠,見自己孫兒即有了意中人,也沒管身份地位,當即就允了,兩人說了會子話後,沐沂邯就喜滋滋的跪安了,皇上先吩咐過給太妃請了安後讓他往福德殿走一趟,退出了承夕宮後,他便向福德殿行去,而此去福德殿的路只有斜穿御花園一條路最近。
元兒,本想讓你當我的皇後,但現在我等不及了,皇上也不容許我等,所以,先做我的妻子吧,似乎妻子這個稱呼比皇後更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