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跟一個皇者冷靜相對的,只能是另一個皇者。
苦苦支持的年青人,顯然不具有這樣的力量。
劍皇眼中出現一絲蔑視︰
「既來此處,何不開口?」
年青人不。
眼望著地上的塵埃。
風吹雲動,雲腳的影子遮上塵埃,塵埃仍然是塵埃。
風吹塵動,將一片塵埃吹下深澗,那跌落的塵埃仍然是塵埃。
雲可以遮住塵埃的陽光,風可以將它們全部吹落深澗,然而強力如他們,也不能改變一粒小小塵埃「我是塵埃」的堅持。
你可以奪走我的幸福、毀滅我的,卻不能動搖我的堅持。我的堅持深植于我的靈魂,它乃是成就我之所以為我的根本,故我可以驕傲著死去,而不能活著屈下我的雙膝。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我不畏死。
我惟奉著我的劍,生死從之,舍此無他。
年青人抬起眼楮。
天地清朗。
他開口︰
「止水山莊門下劍客魏如生,求見劍神。」
劍皇眼楮微微一眯︰
「你只是一名劍客?」
「不。」年青人糾正,「我是一名劍客。」
我是劍客。
你是劍皇,我是劍客。
你有你的力量,我有我的尊嚴。
我尊重自己,故任何人都不能看輕我。
我是劍客。
劍皇肅容。
正坐︰
「先生說得是。」他說。
哪怕一個無名小卒的教訓,他也接受;只要有一句話教導了他。就應該被尊為先生。
劍皇不愧為劍皇。
其余如剛愎自用、閉目塞听諸人,不過國蠹而已。
劍皇道︰「老夫自幼習劍,至今不知幾許年,三十歲後未遇敗績、不惑之年以已為師,劍只為配出之人而出。魏門如生可出劍!」
這一番話,已是對年青人至高肯定。劍客得此一戰,當死而無憾!
年青人不出劍。
靜靜道︰
「前輩似乎少說了一句話。」
「哦?」
「留下一只手臂,也可走一條路。」
「你要選擇斷臂之路?」劍皇詫問。
年青人笑了。
彈劍、出鞘、回削、落臂!
一條左臂落到地上。
鮮血勁噴。
年青人卻不點穴止血。
獻上一條左臂,乃是對此山主人的敬意,急吼吼自行止血。豈不是失禮?
對你獻禮之人的敬意。也就是對你自己的敬意。
故年青人的腰板挺得還是很直。
劍皇動容,揚袖,「嗤」一指勁風出,為年青人止血。沉聲問︰
「劍客一戰。死則死矣。斷臂何為?」
年青人面色蒼白、神靜如水︰
「因為在下此次不是為戰而來。」
「哦。」
「在下乃受人所托。必要見到劍神,傳一個信。」
「斷臂之路未必能見劍神。」
「是。但若選擇與前輩交手,在下必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一路行來只能走最大可能見到劍神的路,方無愧于所負使命。」年青人靜道。
劍皇不語,片刻,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縱周公、荊卿,也不過如是了。」
如此高的評價!
年青人正容,頓首而受,沒有推辭。
問心無愧,何必推辭。
然而劍皇仍然沒有讓路。
他道︰「老夫想再問一件事。」
年青人蹙眉︰「可是想問在下所要傳的是什麼信?」
「不。」劍皇搖頭,「老夫在此,職份不過把關,要傳什麼信是你和劍神之間的事,與我無關。」
皇有皇的職份、神有神的職份、信使有信使的職份。
各人不過各盡其職、各安其位而已。
劍皇的職份已盡。
那他想問什麼?
「你為何斷你左臂?」劍皇問,「斷臂之路並未明言該斷何臂,你為何斷去你真正使劍的手臂?」
原來年青人慣使劍的手,乃是左手!
他殺中年文士一劍,不正是左手使出!
但他的劍與常人一樣配在左側,且抽劍斷臂時是用右手,劍皇何以知道左臂對他更重要?
年青人沒有問。
他只是先回答道︰「我既然同意犧牲自己的一件東西,怎麼可以選擇比較沒用的部分來犧牲。我如果這樣輕賤自己的犧牲,又怎麼能希望劍神重視我的犧牲、允諾見我?」
送禮當送重禮,不然不如不送。
劍皇微頷首。
年青人再問︰「然則前輩何以知道在下左手使劍更強?」
劍皇微笑︰「皰丁解牛,一眼望去便知何處該進刀、何處該轉折,筋骨脈絡、盡在眼前。換成你,可以看得出來嗎?」。
「不能。」
「但你解的牛若到皰丁的程度,一切細微跡象,原來看不見的,都會現于眼前,且巨如輿薪。在劍道上有不同進益的手臂,結構和動作也會有細微不同,我能看出來,你有一天也能看出來。」劍皇道。
篤行之,慎思之,于是能見人所不能見、發人所不能發。
年青人肅然頓首︰「多謝前輩教誨。」
劍皇點頭,避過一邊。
讓出一條路。
索取斷臂為代價的路,能保證行人性命無憂,而路的盡頭是什麼卻是個謎。
能不能見到劍神?
年青人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已經作了他能作的一切事,剩下的。交給對方去決定吧。
山風流轉。
鳥鳴和著木葉的香。
路上有些巨石和樹樁。
這些巨石和樹樁,似乎排成了一個奇門陣勢。
沒有人提醒、沒有人解釋,年青人忽然發現自己踏入了一個迷宮中。
眼前千門萬戶、百轉無窮,此時任年青人心意堅定,也忍不住回首。
回首已失來路。
每踏出一步,曾經的踏腳處就陷入灰霧中,為木葉蛛網遮掩殆盡,再也尋不回去。人能看見的、能走的,只有眼前的路。
而眼前的路千百萬條,該如何走?
年青人閉上眼楮。
張開眼楮時。你能看見眼前的世界。閉上眼楮時。卻能看見回憶。
在踏入此陣勢時,年青人記得他走在一條山路上,這山路不寬不窄,依著山勢。正向戌位繞出去。大約五十步遠。轉為申向,消失于山後。
他舉步。
向著記憶中的路,行出五十步。轉為申向,再行十步。
張開眼楮。
山風流轉。
鳥鳴和著木葉的香。
回首,巨石和樹樁留在身後。陣勢已過。
這不是「活陣」,而是「迷陣」。
「活陣」布設機關,里面的「路」與「壁」、「活眼」與「陷阱」都可以隨時轉化;而「迷陣」本身不變,只是用各種錯覺迷人心智,讓人自蹈錯路。
年青人既破不了此陣,干脆只按記憶中行去,走著正確的道路,則此陣不破而破。
此刻他回頭,看見擺著迷陣那段山路上,還牽出幾條小路、綿延向山下去,是他先前為山形陣勢所擋而不曾看見的。
如果他當時選了眼前所見的某路,很可能就會走上這些小路,從而下山、空手而回吧?
如今既然走在正路上過了陣勢,豈不是說可以見到劍神麼?
年青人精神一振。
這個時候,他听到了琴聲。
琴聲很好听。
就算年青人這麼不通音律的劍客,也覺得好听。
就像你沒學過「凱風自南」,但吹在春風里,也會覺得適意;又像,看見美女會心跳,也不一定要先經過「靜女其孌」的薰陶。
覺得一陣琴聲好听,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的事情。
年青人走到了山路的盡頭。
見到一進竹屋,一彎竹廊,開敞堂前以一架本色木屏風落地掩住,屏前一個老人在撫琴。
白發蕭疏,用一枚竹簪結定,臉上盡是皺紋,青色粗布禪衣上還有斑斑的泥土的痕跡。
可是那麼自然,那麼輕松寫意。
好像是從天地間生長出來的,從容悠游于天地間,風從雲隨,不為外物所御,而物盡在意中。
這種境界,乃是神。
劍,神!
年青人佇立。
不語。
若已失語。
惟恭敬領受琴音蕩滌。
一路行來的傷,在此琴音間,竟倏然痊愈,除了因失血而仍微覺虛弱外,其余已無大礙。
手落。
琴息。
劍神開口道︰「你來了?」
聲音很慈祥。
像家中老父,見到孩子回家,招呼一聲「回來了?」那麼慈祥。
年青人的鼻子,忽然一酸。
有些人,被打、被殺、被折辱,經歷一切艱難困苦,都不會皺皺眉頭,可是春風拂過時,就會禁不住濕了眼楮。
一名鐵打的劍客,也有這樣的時刻。
年青人掩飾的低頭咳了咳。
他不習慣這樣的時刻。
他雖然年紀也不大,可卻認為自己絕不是個孩子了。
此時他以為婦人和孩子才會哭的。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會發現︰原來心底一處柔軟的地方永遠都是個孩子,不管經歷多少年歲,只要被觸動,都會輕易叫一個人有淚盈眶。
而這塊柔軟的地方,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後憑借
劍神已開始提問︰「你听見了我的琴音,覺得它像什麼?」
神的提問,一定藏著玄機!
年青人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回答,只好老實道︰「像水。」
屏風後傳來「 嗤」一聲笑。
劍神輕叱道︰「秀童無禮。」然後向年青人道,「此兒名秀,你可喚他秀童。」
在他介紹的時候,屏風像被看不見的小妖精推移著,徐徐向旁邊滑去,露出後面一個小小童子。
他看起來不好,很不好︰
整個胸口上臂都用厚厚繃帶包纏,他只能僵硬的坐在深紅漆燕紋木榻上,動也不能動。
他是最先傷在年青人手下的劍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