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傷未愈,所以這童子的臉色也是很蒼白的,可是眼楮里那種驕傲、自得、和任情任性的愉快,仍然沒有改變。
年青人當時就有點不舒服,只是不知道為什麼。
秀童向劍神道︰「師父莫罵我,這人說錯了話,我想告訴他嘛。」
劍神道︰「那你說出來吧。」
秀童向年青人朗聲道︰「什麼像水?這琴曲乃是舜帝當年鼓五弦之琴詠《南風》之詩所奏之樂,歌詠至善之德,你一點都不懂嗎?」。
年青人面色一紅。
劍術修為到他這種程度,輕易沒有感情的波動,面色微微一紅時,心里其實已羞忿到相當的程度了。
在劍客們無限敬仰的劍神面前丟丑,也難怪他會忿懣。
年青人從來沒有這樣後悔自己不通音律。
而秀童的神情就頗有些ˋ自得起來。
劍神注目他們,沉聲道︰「音律之為物,並不如文字般訴諸于形,只以意通,而要將所含之意訴諸于口,難免因人而有別。舜德如春風風人、如夏雨雨人,且上善若水、若煦日之光行于大地,則風、雨、水、日,名雖有別,可全由一感而來。由是觀之,心中只要洋洋有所感,不論名為何物,皆已得也,何必非要背誦名由方可?故大音稀聲,大象稀形,大道無名。魏氏子何必自慚,秀童兒又何必自得?」
秀童一震。
恭恭敬敬向劍神點下頭去道︰「是。弟子受教了。」
年青人一凜。
彼時眾人對「音樂」的追求還在「名至」的境界上,如撫琴者心中志在高山而鼓。听琴者能月兌口而出「高山」字樣,方算知音,而劍神提出「意會」,大贊會其意而失其名的境界,一反常理,卻又似乎與武道的某種精髓暗合,年青人正在揣摩,看了秀童的舉止,便不由得一凜。
小小年紀,劍招精妙傲視武林。這也就罷了。可怕之處在他一听見有益的教誨。便能立刻收斂傲氣,俯首受教!
所以年青人凜然︰此童子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劍神微笑問秀童道︰「你受了什麼教?」
秀童道︰「我不是問師父他為什麼能勝過我嗎?現在知道啦。」
劍神道︰「哦?」
秀童道︰「他以意會,而我還不能忘形。‘有形’就還有形跡可遁;‘意會’就可以出高明招術破解,所以我輸啦。」
劍神笑嘆道︰「長進不少了。但還沒有窺破。」
秀童急問道︰「那窺破了是什麼?」
劍神看著年青人道︰「山下三關。劍式以秀童最精。劍路以余生最活,劍勢以劍皇最盛。為何秀童敗、余生死、劍皇卻為你所不敢挑戰?難道劍勢能壓倒一切、劍路卻最不要緊嗎?」。
年青人道︰「不。」
劍神道︰「為什麼?」
年青人猶豫道︰「在下不太清楚。」
劍神溫和道︰「你說你清楚的部份好了。」
年青人道︰「在下能勝第一關,因為那是一柄死劍!」
劍神道︰「哦?」
年青人道︰「貴劍童的劍。劍式的精妙獨步江湖,可是……他是自己在舞劍,劍好像是為了欣賞自己有多精妙才舞出來的,而不是對敵人的反應,所以,再妙也是死的劍……在下能夠取勝,因為堅信活的劍,一定能勝過死的劍!」
秀童輕輕「呀」了一聲。
劍神微笑道︰「那麼余生的劍呢?」
年青人道︰「他是活的,太活了,把我逼到絕路上……所以在下只有拼死一擊,抱歉,留手的余地都沒有——」
「劍客以命奉劍,」劍神淡道,「他求仁得仁,你又何憾之有。現在說第三關。」
年青人道︰「第三關,劍皇封死了我所有可能出手的機會,我已不能出手,敗而無憾。」
劍神向秀童道︰「每個人都在修煉自己的劍,像山上的竹木抽出自己的葉子,本身都可能是完美的,只有經風吹過,才會生出萬千姿態,才會有破綻,也才會有彌補破綻和致人破綻的**。劍道的精髓就在這一切不確定的變化中。一直以來你沉迷于自己劍式的完美,我也就放手讓你完美。如今終于有人讓你一敗,你的心中生出了破綻和**,我才可以教導你︰到人間去!去經歷更多的混亂掙扎,讓人來錘煉你的劍心,劍才會成為一柄活劍!」
秀童眼楮閃閃發光道︰「師父其實並沒有向我解釋三戰的因果。」
劍神道︰「不錯。」
秀童道︰「師父希望我自己到人間去體悟。」
劍神道︰「不錯。」
秀童熱切的叫起來︰「可是我怎樣到人間去呢?」
劍神微笑,向年青人一指道︰「信使已經來了。」
秀童道︰「什麼?」
劍神面色一整,向年青人沉聲道︰「魏門如生,為何自斷一臂?」
年青人朗聲回答道︰「為有事求劍神。在下如一只手臂都不願意舍棄,有什麼立場請求劍神放棄二十年歸隱生涯,俯允出關?」
有所得,便要有所舍。自己一毛不拔而想求人幫忙,不是年青人的所為。
劍神微微頷首︰「你家主人要我出關?」
年青人整肅拜禮道︰「主人托在下呈上這份拜禮,請劍神過目!」單手解下緊緊縛在身上的背囊,奉上。
背囊里面,是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盒子里面一只風干的人頭,一封長函。
劍神見人頭時,眉心頓時一凝,待讀罷長函,長嘆不語。
直到此刻,劍神的面上。才真正有人情緒的波動。
年青人似早知道會有這樣的效果,惟肅立不語。
秀童忍不住了,道︰「師父,這人為什麼巴巴的送個人頭來給你?」
劍神道︰「因為這個被斷下頭來的人,是我想殺的人——從前我有個死于非命,這人是凶手。」
童子道︰「那師父當時為什麼不殺掉他呢?」
劍神道︰「因為當時還有很多證據為他月兌罪,我心中存有疑惑,他更趁機設計讓我許下承諾,終生不傷害他。」
童子道︰「呵,能設計師父。他一定是個很聰明的人!」
劍神道︰「不錯。」
這兩個字似科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秀童終于發覺今天的師父好像有點不對勁。
從一個超月兌一切的「神」。變得更像個「人」。
從前那個死于非命的,對他的影響一定極大吧。
有一種影響能夠超越時間、超越神。
秀童應該閉嘴了。
但又忍不住問︰「那信這麼長,說的是什麼?」
劍神道︰「確鑿證據,詳明推理。說明這個人是凶手。」
秀童道︰「呵。」
劍神長身而起。
袍袖飛揚、白發蕭蕭。他長嘯!
蛟怒龍奔、淵顫岳沉!
年青人立不住腳。竟不由得跌向地上。
整個世界好像都在這一嘯中戰抖沉淪。
但是這聲音好像也不是很響亮的。
聲音濃烈到這種程度。叫人已經分不出它的強弱——不,甚至已經分不出這是聲音了,只覺得是那樣濃烈的感情噴薄而發。充塞宇宙之間,讓天都為之痛哭!
傳說中的「天哭神功」!
天哭一嘯。
嘯聲驟止。
年青人搖晃一下,立定身子。
他發現他們周圍的一圈,木葉已蕭蕭落盡,如無數青碧的尸體,一片疊一片伏在大地上,風中猶瑟瑟不已。
再遠些,幾處山峰上原有些孤石聳立的,竟都崩裂!
這是什麼威力?
欺凌造化若此!
天地何辜,劍神一嘯!
而遠處山石崩裂、近些的樹木不過落葉、再近些的年青人毫發無傷、離中心最近的秀童看起來甚至沒有受到一點震動。
這是什麼原理?
奪造化之功若此!
地震天哭,劍神一嘯。
而劍神已然平靜了。
好像把所有暫時凌駕于他之上的情感,都轉嫁給無辜的天地去承受後,他已經得到了釋放,又可以回到平靜、慈祥、威嚴,操縱一切的「神」的境界。
他沉聲向年青人道︰「為何要我下山?」
年青人道︰「為了對付一個魔頭,懇請劍神出關幫忙!」
劍神道︰「你家主人送得出這樣的拜禮、派得出你這樣的人,有梁子尚需要老夫幫忙?」
年青人低頭拱手道︰「此魔頭心智與武術都令武林瞠目,非劍神不足以挾制!」
劍神眸中電光一閃︰「你說武術?」
年青人道︰「是!」
劍神道︰「是劍術、刀術、還是拳術?」
年青人道︰「沒有人知道。」
劍神道︰「哦?」
年青人道︰「他手中兵器、使出來的招式,非劍非刀,似劍似刀,江湖人無可名之,只稱呼為‘魔器’,並有四句口訣……」略頓一頓,道,「乃是‘魔人魔器,天下震怖;神劍不出,誰論贏輸’!」
指明唯有劍神之神劍配與之一敵!
這是什麼樣的魔人,什麼樣的魔器?!
劍神的眼神清亮。
「幼生、木銳,為我與秀童整理行囊,我將攜他往人間一行。」他吩咐。
不現身的僕人應喏而去。
劍神注目于年青人,嘆道︰「固美玉也,欠些雕琢。隨我來,傳你些呼吸吐納和入門劍法。」
年青人大喜,拜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