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種田去 第一章 新婚和離書

作者 ︰ 千尋

暮色漸漸游入,喜房內,逐地暗下,房門緊閉,沒有該出現的喧擾熱鬧,只有一室孤寂。

床鋪上,鋪著一襲象征喜事的紅色新被,桌上燃的不是龍鳳喜燭,而是盞再平常不過的燈火。

這是間寬大的屋子,紫檀木立的高梁,青石鋪就的地板,門扇窗框處處雕紋。

屋里家具應有盡有,楠木床擺在最里面,床的另一邊有扇門,門後面是間淨房,櫃子、妝台靠牆而立,屋子中間擺著一組酸木枝桌椅,靠窗處還有一整排五斗櫃。

許多細節處隱約可看出,當初蓋這屋子的時候,主人花下大把心思,只不過時間久遠,無人維護,屋子里透出一股陳舊氣息,牆上的畫已經褪去顏色,窗紗也未曾更新。

成親是喜事,卻不見半分喜意。

周郁泱挺直背脊端坐,感覺鳳冠異常沉重,嫁衣一層層密密裹著,她額間滲出薄薄的細汗。

沒有鬧新房的親戚,沒有喜娘的笑語,她已經單獨坐在這里將近三個時辰,維持著端莊坐姿不曾移動分毫,不是為了同誰較勁,她只是在沉思。

郁泱把這樁婚事、把母親的立意、把顧家的態度,從頭到尾反復地琢磨著。

只是時間經過越久,即便不特意分析,任誰也都能夠明白,顧家對這門婚事有多麼憤怒。

他們是否覺得皇上用這門婚事,狠狠搧他們一巴掌?她不是顧家人,但立場對調,她會這樣想。

深吸一口氣,郁泱猶豫著該不該掀開蓋頭歇下,然恰巧地,門在此刻打開。

顧譽豐身上還穿著迎親喜袍,頭上的高帽已經取下,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但他沒喝多少酒,神智依然清明。

「把喜帕掀開,我有話對妳說。」他的口氣帶著冷漠,令人不由得心生寒顫,但郁泱並不害怕,因為她已經將最壞的狀況都設想過。

一方喜帕下頭……心微澀,是有些哀怨的,為什麼她不能像其他的新嫁娘那樣,在新婚夜里期待未來?不過她沒讓失意展現,深吸氣,把委屈憋回肚子里,抬手將喜帕掀開,當她抬眉時,已是一副波瀾不興的沉靜臉龐。

四目相望,顧譽豐詫異,他沒想到周郁泱是這樣的女子,她不算美麗,但雪白清秀的瓜子臉上,長睫彎彎、五官明媚,氣質不同一般女子,她飄逸出塵,像蟾宮出來的仙子似的,讓人見到她那刻,會突然覺得天清地明、心靈澄淨。

美好,是他給她的評語。

同時,她也在打量他,顧譽豐如傳言中所言,是個極其好看的男子,他劍眉斜飛,豐神俊朗,身形挺拔修長,但眉間有兩分孤傲不馴、眼角還有些許稚氣,而俊俏的臉龐上則帶著鄙夷、嘲諷、怨恨……

她可以理解怨恨,卻厘不清楚其他,不過她同意顧譽豐對自己不喜是理所當然的。

這場婚禮本該屬于他與心愛女子,卻不料自己橫插一腳,原本的嫡妻變成貴妾,大紅吉服換為粉色喜裳,他有道理討厭自己。

譽豐開口,低醇嗓音是所有女子的幻想,但她清楚自己幻想不起。

「我想,妳比我更清楚這樁婚事是怎麼來的。」那口氣除了嘲弄,更多的是自鄙。

可他能怎麼樣,這是顧家最擅長的事啊——出賣婚姻換取利益。一次再一次,別人會拒絕的事,父親總是欣然接受。

郁泱不懂他的嘲諷,但他的目光令人不喜,她有自己的驕傲,于是她抬起下巴迎視他的目光,不帶情緒地淡淡回話。「我明白。」

「我無意和誠親王府聯姻。」

「我理解。」這樁婚姻來自交換,是母親和皇帝密議後的結果。

「但無論如何妳已入顧家大門,再無法改變妳是顧家媳婦的事實。」

「所以?」

這女人平靜的反應讓譽豐驚訝,他有些反骨,她越是這樣,他越想激起她的反應。

「即便如此,我亦不願將就,妳就在這個院子住下,妳安分守己,兩年後我會找到理由與妳和離。」听到和離兩字,她會承受不住了吧,沒有女人在新婚夜听到這個還能按捺得住。

譽豐在等待,等她臉色慘白,失控哭泣,等她狂怒吼叫,像個瘋婆娘那樣……但他失望了,她沒有哭鬧大叫,甚至連多一點點的表情都沒有。

她只是維持同樣的冷靜,垂了垂眉回答,「我明白,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她說他是個好人他要與她和離,她卻說自己是好人?

舉目與她對望,譽豐企圖在她臉上找到譏諷。

但又沒有,她望向他的目光干淨澄澈,並沒有多余的心機考慮。因為郁泱說的不是反話,更非虛偽作假,而是誠心實意。

在賜婚聖旨下來的時候,她已設想過無數狀況。

她想,即使顧家不喜歡這門親事,洞房花燭夜里顧譽豐還是可以順水推舟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待日後情勢有變時,為了向皇帝表達忠誠,便以一杯鴆酒送她上路。

當然,若要為了向心愛女子表達專情,顧譽豐也可以鈍刀割肉,一點一點將她折磨至死。

不管是哪種狀況,身為顧家媳婦,承受,是她唯一的路。

可沒想到,不滿意這樁婚事的他,竟選擇開門見山實話實說,他願意保她兩年留她一命,並且令她全須全尾平安月兌身。

這樣的顧譽豐當然是好人,一個有義心腸的好男人。

然譽豐的思路跟不上她的,他只覺得郁泱的回答匪夷所思,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怎麼能不害怕、不心驚、不哀傷、不悲憤?她怎能平靜接受他的安排?她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嗎?不知道經過一個沒有新郎的洞房花燭夜後,她在這個家將無法立足?不知道北疆若真的起事,她將被推出去受死?

她絕絕對對是個傻子,否則怎能無波無漪地對他說「你是個好人」?

不、不對,女人沒有那麼簡單,她這是欲擒故縱,是想出奇致勝!她打算勾得他的注意力引出他的好奇,她想自己今晚留下,好在表妹面前顯擺嫡妻的地位。沒錯,一定是這樣!

別開視線,他歸正心神,雙眸再度凝上寒霜,他告訴自己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樣,他在母親身上看到、學到的已經夠多,他早該明白女人的心機半點不輸男人。

板起臉孔、神情冷肅,他道︰「妳最好別使齷齪手段,安安靜靜待著,兩年後還有機會平安出府,否則我敢保證妳無法全身而退。」

郁泱微扯嘴角,瞄一眼空蕩蕩的屋子,顧家把她陪嫁的人全收了,沒有左右臂膀,插翅難飛,孤立無援的她還能使手段?他會不會太高估她?

直到門砰的一聲,郁泱回神才發現他已轉身離開。

喜房再度安靜下來,沒有貼身婢女,她只能依靠自己,除去鳳冠、將吉服月兌下,懷里的紙袋躍入眼簾,郁泱取出把它放在喜床上。

找到換洗衣物後走入淨房,里頭備下的是冷水,在秋涼的季節,水潑在身上,她興起一陣寒栗。

飛快淨臉、洗身,飛快換上干淨衣服,躲進被窩,卻在看見月兌下來的紅色嫁裳時,笑了。

這是個活生生的笑話啊,但她不羞愧、不自慚,因為她是周郁泱,是誠親王府的寶月郡主!

對,她是郡主,她的父親誠親王和當今皇帝同是皇太後所出的親兄弟,本該是情感深厚的手足,卻因為身在帝王家從小對立、競爭,只為贏得父皇的重視。

若是一強一弱便罷,偏偏兩個實力相當的兄弟同樣胸懷天下,于是在絕對的權力競爭下,兄弟情誼成為空話。

當年選秀,皇太後見到郁泱的母親狄氏,曾道︰「此女聰明穎慧,氣度沉穩,胸襟寬闊,有謀有略,堪為國後。」

這樣一個堪為國後的女子,先皇和皇太後將她許給弟弟誠王,這代表了什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更別說誠王自己。

誠王帶著這分自信與認定,從小到大。

誰知一場急病,先皇等不及帶軍遠征的誠王回京,遺詔一下封大皇子平王繼位,待誠王平定蠻夷接到消息返京,大事已定。

皇帝深知弟弟稟性更是多方打壓,他將弟弟封為親王後趕回封地,卻將他的妻女、兒子留京為質。

這一手,做差了。

倘若當年皇帝讓狄氏跟在誠親王身邊,狄氏是個寬懷穎慧的聰明女子,有她在旁多方慰解,也許誠親王不至于生出反心,但皇帝卻害怕把這樣一個謀略不輸男子的女人留在誠親王身邊,擔憂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一個念頭、一道聖旨。

當不成皇帝已讓誠親王憤恨難平,如今又逼得他妻離子散、骨肉分隔兩地,離開京城那日,誠親王回首遙望高聳的城門,他暗暗對自己發誓,終有一日鐵蹄橫掃,他要坐上那張人人仰視的龍椅,要奪回自己的愛妻、子女。

父親離開那年,郁泱只有一歲,她對父親沒有印象,但她知道母親與父親曾經深深相愛。

她用的是「曾經」,曾經夫妻舉眉、恩愛非凡,曾經鶼鰈情深、不離不棄,曾經……

母親說︰妳爹合該是個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的男人,卻被局限在方寸之地,怎能心甘情願?何況山河多嬌,權勢動心,他氣恨難平哪。

為著一口氣,十幾年來他招兵訓兵、儲糧蓄馬,在大周朝東北建立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刀牆,只是那堵牆的武器可以對內,也可以向外。

多少年來夫妻離散、骨肉分離,母親的勸慰在父親耳里從寬解變成嘮叨瑣碎,一年一年,春夏交替、秋冬更迭,再濃厚的感情也會被歲月風干,被時光磨碎,慢慢化作齏粉,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五歲那年北疆傳來消息,父親迎娶新婦,那女子姓梅,其父是北疆一霸,家財萬貫、權勢濤天,梅姨娘美貌青春、號稱北疆第一美女,並且……她已為父親生下兒子。

初初得知這個消息,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數日過去,再出門時已看不見悲傷痕跡,只是細心敏感的郁泱明白,母親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從那天起,母親對他們兄妹的教育有了重大改變。

從小便過目不忘的哥哥習文習武習商,功課從早做到晚,無一刻松懈,而郁泱拋了琴藝書畫,專心學農事、醫事,他們努力學習哪日身分不再是郡王、郡主,仍然可以生存的所有技能。

說實話,這對郁泱而言有點困難,她是個性格疏懶、得過且過、喜歡廣結善緣的老好人,積極進取從來不是她的強項,但為了母親,那些年她比誰都努力,為了親人,她向來不吝惜付出。

師傅是外祖父找來的,外祖父還將狄清、狄風、狄明、狄月送給娘,他們武功高強、有謀有略,已經跟著外祖很多年了。這是外祖父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從那之後便對外表明態度與誠親王府對立,再不登門探視女兒和外孫。

母親沒有為此埋怨,她很清楚不能因為自私而連累親人。

從此誠親王府大門深鎖,母親再不帶他們兄妹周旋于各家各府之間,她將王府里的奴婢、下人一批批遣走,只留下孫叔一家和無父無母的阿良。

當時哥哥不解地問母親為何要這麼做,對那幕,郁泱印象深刻,母親沒有哭,只是背脊挺得異常筆直。

她口氣凝重地對他們說︰「你們的父親下定決心要造反了。」

當時她還太小不懂,後來年紀漸長,她慢慢明白,倘若父親選在皇帝登基那年發難,或許有機會取而代之,但幾年治理,新帝勵精圖治,全國上下一番新景象,民生樂利、百姓安康,在這種情況下誰願意造反?誰肯為別人想當皇帝的野心枉送性命?

母親說︰「你們父親不會成功的。只是他一旦造反,我們將會被推出去祭旗,周楀康有權利為自己的夢想付出性命,但他沒有權利把我的孩子送上祭台。」

就在那天,郁泱和哥哥深刻感覺他們不是什麼郡王、郡主,他們只是茍且偷生的人質。

為了活著,他們必須比任何人更認真。幸好請來的師傅們都是最優秀的,是外祖透過種種關系求聘而來,她和哥哥經常向母親保證他們會好好活著,並且活得比任何人更好!

兩年前,哥哥詐死,父親收到信,得了皇帝的應允卻不肯返京參加兒子的喪禮,這讓母親與皇帝更清楚,父親叛變的心有多堅定。

喪事結束,哥哥和狄明、狄月兩位叔叔易容改姓離開京城,並承諾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接母親和妹妹。

郁泱目送哥哥在夜色中離去,當晚,是母親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

清叔告訴她,母親的病體沉痾,恐怕熬不了太久。

母親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念經拜佛的,郁泱親耳听見她向佛祖求「時間」,她需要時間等女兒長大,需要時間籌劃,她求上蒼讓丈夫的造反再緩一緩、緩一緩……

一個多月前消息傳來,誠親王正在整兵準備起事,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害怕這場戰事真會打進京城。

那天清晨,狄氏撫著郁泱的頭說︰「娘舍不得妳才十四歲就出嫁,但娘等不及了。」

郁泱想象所有的小女兒向母親撒嬌那樣,在母親身上鑽來鑽去,鬧著說︰我不嫁,我想一輩子陪在母親身邊。

但郁泱無法說出口,即使那是她的真心話。

因為狄氏已經開始用虎狼之藥,因為她撐不了幾個月,也因為她憂心忡忡地望住自己,所以她笑著回答,「娘不相信郁泱嗎?我會長命百歲、會活得精彩盎然,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便枉為母親的女兒了。」

狄氏聞言也跟著笑了,臉上有著放心的松活。

然後郁泱幫母親穿戴起一品誥命服,寬寬松松的衣服套在娘親身上,看得郁泱眼角發酸,但她沒有哭,卻是對著鏡子里的母親說︰「娘真美麗,難怪爹爹會愛上娘,死心塌地。」曾經,死心塌地!

狄氏握緊她的手,說道︰「再濃的感情也敵不過環境變遷、歲月摧殘,郁兒,如果顧譽豐非良人,有機會妳便另外找個愛妳的男人成親,倘若沒機會就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順利。」

郁泱鄭重應下,她十四歲,卻必須剛強得像四十歲婦人。

之後狄氏進宮與皇帝做了交易,回府後兩天,聖旨下來,將她賜婚與順王世子顧譽豐。

顧譽豐,關于他的傳言很多,有人說他豐神俊朗、有付好模樣,卻無心仕途、不求上進,有人說他心性良善、濟弱扶傾,有著俠義心腸,見過他毆打惡徒者說他武功高強、出神入化,像仙人一樣。

整體听起來,郁泱自我安慰這個男人還不算太差,可以試著相處看看。

出嫁前夕,母親對她說︰「出嫁從夫,妳不再是誠親王的女兒而是順王的媳婦,日後妳父親起事再與妳無關,這是娘唯一能想到保妳性命的法子,之後該怎麼做,能不能得世子之心,從此舉案齊眉,或者有沒有辦法從順王府全身而退,全要靠妳自己。」

郁泱回答,「娘不必擔心,您常夸郁兒青出于藍,聰慧不下于您,旁的不敢說,這般的聰明才智或許無法稱霸天下,但要讓自己活得精彩非凡,不至于辦不到。」

狄氏笑了,摟住她說︰「謝謝郁兒,願意讓娘安心。」

短短一個月,郁泱從誠親王府出嫁,嫁妝是皇帝給的,狄氏只在上花轎前塞給她一個紙袋。

郁泱拭干長發,打開紙袋抽出里面的東西,里頭有一張地契,那是個小莊子,外公給的、是娘的嫁妝,莊子四周有山圍繞,听說風光秀麗處處美景,要不是被皇帝禁錮在城里,他們很想搬過去。

紙袋里還有幾張銀票,加一加有將近千兩。

夠了,這些足夠讓她在順王府不愁吃穿、豐豐富富過上兩年,只要沒發生燒錢的意外事件。

最後是一本青皮小冊子,小冊子上面寫著兩行字——「若顧譽豐是個能托付終身之人便將此冊焚去,反之,展冊讀閱,必要時以此為籌碼,謀得出府之約。」

顧譽豐可以托付終身嗎?郁泱微微搖頭,她打開冊子就著昏黃的燈光展閱,越讀……越教人驚心動魄……

郁泱起了個大早,問過幾名僕婦才問清楚大廳在哪個方向。

她並不想要鬧場,她也清楚顧家沒當自己是媳婦,在新婦奉茶的清晨里出現,這是在給自己也給那位「鄒表妹」找尷尬,只不過她必須到場,必須趁著顧家所有長輩在的時候為自己想做的事見證。

只是她找不到方向,連個丫頭也不願意為她領路,因此多花了點時間。

但即便滿府亂繞,前前後後走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到大廳,她的頭發、衣服依舊整齊,姿態是一貫的高雅,就像個名符其實的郡主。

郁泱是個很懂得換角度看事情的,因此再辛苦的狀況總能找到一個觀點讓自己不難受。就像眼前,顧家上下都在為難她,刻意給出錯誤訊息,讓她走不到想去的地方,但她對自己說︰任何事只要做過,就不會是白費功夫。

沒錯,她雖被不少跟紅頂白的下人捉弄,像只無頭蒼蠅似的亂飛亂繞,但來來回回幾趟後,她確知各個院子的方位,再與青皮小冊上的數據對上,便清楚了誰住在什麼地方。

不管怎樣,郁泱還是遲到了,但令人尷尬的並非因為她的遲到,而是因為大廳里,新婚的「兒子、媳婦」已經在向雙親奉茶,有趣的是,站在顧譽豐身邊的不是皇帝賜婚的正妻周郁泱,而是昨天一起進門,身分卻從嫡妻降為貴妾的小表妹鄒涴茹。

讓兒子與貴妾向長輩奉茶?顧家人是沒腦子還是心機淺,怎麼能夠集體蠢成這樣?

他們當真以為皇帝與誠親王心有嫌隙,便會任由他們欺凌她而不顧?

傻瓜,打斷骨頭還連著皮,怎麼說誠親王都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就算天家無情,童年記憶尚在,若不是被逼到底,皇帝怎願意兄弟鬩牆?再說了,宮里還有個皇太後,兩個都是自己的兒子,郁泱再不濟,還是皇太後的親孫女。

親孫女和路人甲,請問皇太後會偏向誰?如果她把此事往宮里嚷嚷幾聲,皇帝容得下一個外姓人掃天家顏面?

可郁泱並不惱火,只覺得顧家人可笑,因為顧譽豐的態度再明白不過,此男非己良人。只是她必須拿出態度,讓顧家不能小覷自己!

郁泱走進廳里,滿屋子人目光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她不驚不懼,當著眾人的迎視,慢慢走到正在向父母敬茶的譽豐身邊,沒有墊子,她依然姿態優雅的雙膝跪地。

譽豐是大房長子,祖父母早已不在,他的父母面對門口坐著,二房、三房的叔叔、嬸嬸分坐在廳的兩側,他們身後站著幾個二、三房的姑娘少爺和少女乃女乃們。看見郁泱進門,大伙兒臉上是掩也掩不住的驚詫。

郁泱悄悄覷一眼鄒涴茹,她與譽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這對表兄妹早在七、八歲時就訂下女圭女圭親,連迎親喜日都訂下,所有長輩們都看好這樁婚事,誰料想得到一個多月前,皇上會將順王召進宮里,待他一回府,長房便多了一門親事。

誠親王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婚事居然落在譽豐頭上!

誠親王就要反了,娶他的女兒等同和叛黨聯親,雖然賜婚旨意是皇帝親下的,真有事也怪不到顧家頭上。只是……顧府上下心里都打著鼓,皇帝出這一手是在盤算什麼?

最後顧伯庭決定靜觀其變,先將郁泱晾著,等誠親王起兵,皇帝的態度明朗,再決定如何對她做出處置。

郁泱的出現令滿屋子人臉色皆變,尤以譽豐表現得最明顯。

他怒火中燒,眼珠子狠狠瞪在她身上,他說得不夠清楚嗎?為什麼她還出現?果然,她昨天的表現是以退為進,果然,她是個有手段的女子,是啊,誠親王的女兒,還能弱了?

相較于譽豐的憤怒,鄒涴茹的表現截然不同,她在最短的時間內紅了眼眶,垂下頭,一串淚珠子墜在地上,委屈盡情展現。

很聰明的作法,半句話不必說,就讓所有人把郁泱當成壞心腸惡魔。

「公公、婆婆,媳婦來晚了,還請公公婆婆見諒。」

顧伯庭聞言不做任何反應,在皇帝的態度尚未明朗之前,做什麼、說什麼都是錯。

但王妃鄒氏可沒那麼容易放過郁泱。自家佷女進門,這件婚事兩家已經籌辦將近兩年,好好的一樁喜事突然被周郁泱橫插一腳,心里已經夠恨,兒子昨晚進她房里早把話給挑明,沒想到她這個沒臉沒皮的竟還敢到大廳里來搗亂,亂臣賊子的女兒果然不同一般。

「誰允許妳進來的?」王妃鄒氏上下打量郁泱,眼底淨是不屑。

難不成她以為自己頗有兩分姿色就可以迷惑兒子的心眼?甭想!譽豐可不是二房顧敬豐那種急色鬼,瞧見勉強看得上眼的女人就急著上。

想到顧敬豐,鄒氏下意識瞄向站在二房老爺身後的長子,果然,他的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允許?王妃說話真有意思,哪家新婦成親後不奉茶認親?不在婆婆跟前立規矩?媳婦不過是照著規矩走,不明白哪里做錯了。」她輕輕淡淡地說著,口氣里听不出喜怒哀樂,便是表情也看不出半點心思。

「妳自認是顧家的媳婦,也得看顧家認不認妳。」鄒氏怒指郁泱。

顧伯庭一句話都不說,靜靜審視郁泱,心底暗自忖度,皇上為什麼要把她放在顧家後院?

是不願讓皇太後傷心,想替誠親王留下一株根苗?還是想藉顧家之手殺了她?又或者是要她成為誠親王的顧忌……不可能,誠親王如果還顧忌妻兒就不會連兒子喪禮都不出現。

郁泱半點不讓步,視線在眾人身上掃過一圈,微哂道︰「王妃此話可是在質疑皇上的旨意?媳婦明白了,明日歸寧進宮,媳婦會向皇女乃女乃轉達王妃的意思。」

向皇太後轉達顧家不認她的孫女?她這是想鬧得顧家雞犬不寧

「妳在威脅我?」鄒氏眼中戾氣大盛,心底含恨,暗道︰待誠親王起事,必親手送她上路。

郁泱看出鄒氏的恨意,但她無所謂,低眉道︰「王妃言重,媳婦只是不明白顧家家規,怕行差踏錯,萬一日後有惡名聲傳出去……」

「夠了!」譽豐開口,怒指郁泱問道︰「妳到底要什麼?」

郁泱並未被他激怒,緩緩起身與他對視,柔聲道︰「世子爺別急,今日妾身不過是來討個話,說清楚了自然會離開。」她轉身向顧伯庭屈膝為禮,道︰「王爺,您可知當日皇帝為何要賜婚顧府?」

「妳知道?」顧伯庭疑問,他不信皇帝會讓她商討朝廷大事。

「妾身自然明白,此事是皇女乃女乃與皇伯父親自對妾身提及的,連顧府也是妾身親自指定……」她在說謊,但態度篤定、表情堅毅,讓人無法對她所言存疑。

鄒氏把話截走。「順王府做過什麼對不起妳的事,值得妳費心對付?」

郁泱微微一哂,不回答這種意氣言語。

顧伯庭等不及,瞪妻子一眼,不許她插嘴。「妳說!」

鄒氏滿肚子火氣卻不敢再插話,轉頭與佷女涴茹互視一眼,她們同時望向譽豐,卻沒想到他盯著郁泱,目不轉楮。

郁泱緩緩道來,「人人都說父王要反,可自皇伯伯登基以來已經十幾年過去,此話傳得沸沸揚揚,卻總是聞樓梯聲不見人下樓,父王始終沒有起兵叛亂是不?」

「只是『尚未』,而非『始終沒有』。朝廷派出的探子傳回消息,誠親王厲兵秣馬,戰事將起。」顧伯庭拉起嗓子,指正她的話。

雖然顧伯庭于朝政碌碌無為,但做人圓滑、交際甚廣,且有賢名在外,朋友傳訊與他,確定最遲三個月,誠親王必反。

「消息是真是假,總得等父王起事才能確定,對不?何況皇伯伯壓根兒不相信手足情誼如此薄弱,不信我父王會這樣對待兄長、對待天下百姓。只不過三人成虎、眾口爍金,皇伯伯為了大周不能不做足準備,于是招兵練兵、行軍布陣,該做的事一一進行。

「即便如此,皇伯伯依然記掛郁泱,倘若父王起事,皇伯伯絕對不會放過梅姨娘所出的弟弟妹妹,可即使父王做錯,他終究是皇女乃女乃的兒子,是皇伯伯的親兄弟,皇伯伯當然想為父親留下一條血脈,因此為郁泱賜婚,女兒出嫁與娘家再無關系,父王的所行所為與出嫁女兒便無牽連。

「皇伯伯的苦心,郁泱明白,于是作主選擇顧家,至于王妃不解郁泱的選擇……很簡單,或許世子爺不記得,但去年郁泱曾見過世子爺一面。少女芳心多少帶點沖動,倘若這個抉擇造成世子爺和順王府的困擾,郁泱在此致歉。」

這番話想傳達的重點是︰誠親王是否造反仍是未知數,順王別急著站隊,萬一站錯,難堪。而且不管誠親王是否造反,皇上和皇太後仍舊重視自己,自己背後的大柱子是不會倒台的。

話當然是假的,她不過想替自己造勢,讓顧家上下不敢動自己分毫,當然她有足夠自信,相信顧伯庭沒那個膽敢去向皇上確認自己所言是真是假。

顧伯庭反復琢磨郁泱的話,難道是自己想太多?皇上的目的很簡單,只是想為誠親王保下女兒一命?

有可能嗎?是有。皇帝純孝,對皇太後百依百順,而周郁泱不過是個女子,翻不出什麼浪花,留下佷女的性命以成全母子之情,何樂而不為?至于京城少年有幾個像兒子這樣相貌堂堂,豐神俊朗的,周郁泱會看上譽兒,半點都不離譜。

顧伯庭松口氣,既然上頭沒有別樣心思,他當然樂意替皇上好好照顧這個佷女。

同樣的結論,王妃鄒氏也想到了,可如果周郁泱殺不得,難不成要涴茹當一輩子妾室?不行,她同大哥拍胸脯保證過,無論如何都會讓涴茹當上世子妃的。

發現顧伯庭和鄒氏表情轉變,郁泱確定自己賭對了,笑眉微斂,她續道︰「郁泱感激皇伯伯的疼愛,卻也心知此番安排委屈了世子爺與鄒姨娘。」

「皇上旨意,為臣的哪有委屈之說。」

顧伯庭正眼看她,口氣愉快幾分,心里開始算計,如果周郁泱還能在皇帝跟前說上幾句話,是不是要叮囑兒子對她好些。

郁泱環顧周遭,眾人看待她的眼光已然不同,她猜想,在自己說出這番話之前,他們多少認定為保住順王府,父親起事日必是她魂斷時,而下手之人……她目光逐一掃過,最後定在鄒氏身上。

不管怎樣,如今目的達到,她鬧這一場,不是為著開誠布公,求的是自保。

「世子爺與鄒姨娘兩小無猜、情定一生,我本不該橫插進來,只不過事態緊急,考慮不了太多,昨夜世子爺與郁泱談過,令我明白自己差點兒毀去一門好親,這本非吾意。

「所以世子爺提到兩年之約,郁泱深感同意,只是口說無憑,我已經將口頭之約寫成和離書,日期押在兩年後的今日,白紙黑字日後必不反悔,這一趟過來只為求世子爺簽字。

「兩年後,郁泱離府、世子妃之位還予鄒姨娘,這當中郁泱不涉足前院一步,吃穿用度皆自理,不勞煩順王府,依王爺看這樣可好?」

這話竟是峰回路轉,鄒氏與鄒涴茹喜出望外,她們以為有皇帝罩著,不能輕易動她,沒想到郁泱自願離府,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鄒氏二話不說,吩咐下人,「備筆硯!」

譽豐聞言,卻覺得奇恥大辱,他向來說一是一,何曾當過毀約小人,一把搶過郁泱手中的和離書,咬破食指急急落款,像在證明什麼似的。

同一時間,顧伯庭回神,心想不妥,這周郁泱還有可用之處,本想出聲阻止妻兒,卻沒料到兩人動作飛快,開口時已然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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