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和離書,郁泱笑意不斷,她的笑容雖不張揚卻是舒心歡暢。
想起顧伯庭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想起王妃的自鳴得意,以及那顧譽豐維護自己「重承諾、英雄俠義」的迫不及待行徑,她更想笑了。
他以為自己的出現是為著爭寵?相信她一心一意讓鄒涴茹難堪?錯錯錯,她要的就只有這張紙。
成親之前她曾經心存僥幸,心想憑自己的容貌才情也許有機會擄獲君心,在顧家生根立足,但與顧譽豐的簡短交談之後她全盤否認這分僥幸,既然連兩年之期都能訂下,表示他于自己無情、無心,在感情上頭,她從來不喜歡勉強。
何況看過母親塞給自己的小冊子之後,她前思後想,怎麼都不認為顧家是個安全棲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們都敢在顧家嫡長子顧檠豐身上做文章,他日樹倒猢猻散,她的下場只會有死路一條。
所以她出現、請安,並為自己求得一紙平安符。
從大廳回到自己院子里,郁泱走得不快,並不是因為累,她能下田種菜、種谷米,能行醫看病、炮制藥材,她不是嬌貴的大家閨秀,什麼苦頭都能吞下了,何況是這點小路。
她慢慢踱步、緩緩前行是為著多思多想,把所有的訊息匯整成有用的情報。
順王府分成前後兩個大院,前面是順王待客、議事之處,後頭才是家眷住處。
後面的院子又一分為四,除東院、中院、西院之外,後頭還有個佔地最廣的秋水閣。東院是二房的屋宅,西院住的是三房,各用一堵牆隔著,牆中間開一扇小門,平日三房往來皆自小門進出,不必繞到外頭。
中院是順王和王妃住的地方,也分成五個部分,最大的兩個院子分別是順王夫婦和顧譽豐的居處,另外兩個較小的院子住著順王和世子顧譽豐的姨娘小妾,最旁邊那排屋子配給府里下人。
郁泱不住在中院,她住的是王府最後方的秋水閣,佔地相當大,約莫有一個中院加上東院大小,院子的後方有扇可以進出王府的小門,如果不是讀過那本冊子、如果不是知悉順王府的秘密,她想破頭也想不出顧家為什麼對她這麼大方。
定住腳步,郁泱仰頭望向月形門前的牌匾,在腦海中想象著那個叫做霍秋水的女子。想她搬進這個「情夫」為自己蓋的院子時,是怎樣的心情?
她不由得憶起小冊子所寫的——
霍秋水,顧伯庭的元配妻子,清麗動人、性情高潔、脾氣溫柔、才智高超,家中行商,是父母親疼愛的掌上明珠。當年媒人幾乎踏破霍家門檻想求娶霍家姑娘,後來千挑萬選,父母作主將她許配給顧伯庭。
霍家雙親欣賞顧伯庭的認真上進,佩服他雖貧窮卻不喪氣失意,他勤奮而努力,二十歲便考上進士,在他們住的鎮里可是頭一分兒。
顧伯庭擅長攀結,一個沒名沒分的小伙子居然可以憑借自己的鑽營留在京城任職。霍家雙親知悉此事,榮耀欣喜之余,為他在屋價昂貴的京城置下一間三進宅子,並贈女兒幾間鋪面,希望女兒、女婿在物價高的京城,不至于過得太拮據。
也是孽緣,一次皇帝出游,竟與顧家夫婦在元華寺里相遇。
當時的顧伯庭不過是個七品知事,而皇帝周楀唐還是平王,雙方見面,顧伯庭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但正與釋慧法師對奕的霍秋水全神貫注,並未發現有外男注視自己。
那盤棋,霍秋水贏了,周楀唐微感驚訝,欲與霍秋水對奕一局。
霍秋水自然不肯,已婚之婦怎能與外男手談?但在夫婿頻頻示意之下,她心有不願卻不能不點頭,也是年輕好勝,她反抗不了丈夫便硬起脾氣,在棋局中半點不退、步步進逼,一盤棋將周榴唐殺得潰不成軍。
周楀唐也是少年心性、輸不起,何況堂堂男子漢怎甘心敗于女子手下?
于是兩人下過一盤又一盤,周榣唐本想爭回場子,卻沒想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直到天黑日落才肯承認棋藝不如對方。
自那日起,霍秋水慧黯溫柔的倩影便烙在平王心上。
顧伯庭出身貧苦,一心一意想成為人上人,他努力于仕途上,結交權臣、逢迎拍馬,該用的手段沒少過,他本就想攀上權貴,可惜官小人微苦無機會,如今現成契機就在眼前,怎能放過?
只是很難想象,一個飽讀詩書的仕子,竟用最卑劣的一招來換取前程——獻妻。
一點入酒的藥粉,霍秋水成為平王的女人,幾句恐嚇,本想自盡求節的霍秋水為保全娘家人而忍辱負重。
可這等沒臉面的事卻讓顧伯庭獲得周楀唐的舉薦,再加上他本就是個有手段的,因此官位一升再升,短短幾年從七品升到四品。
為了前途,他在外頭把戲作足,非但不迎妾、收通房,還端起一副對妻子情深義重的模樣,他幫著周楀唐把霍秋水之事捂得密密實實,不透半點風聲,這讓周楀唐對顧伯庭滿意極了。
那些年,周楀唐沉溺在霍秋水的聰穎慧黠中無法自拔。
從小到大,因為自己的身分,身邊人對他不是帶著期許,就是企圖從他身上獲取利益,唯有霍秋水非但不在他身上投下希冀,甚至還帶著排斥。
人性就是這麼怪,越不易得到的感情越是深刻。
他在霍秋水身上用盡心思,只求得美人一回顧,他從沒討好過女人,不知道在討好女人的過程中,自己可以得到莫大的滿足,他想,他愛她,此生不渝。
從不念詩寫詞的他,那夜撫著霍秋水的頭發,柔聲道︰「願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這樣的專注認真,就算霍秋水的心是顆石頭也被捂熱了。
尤其是顧伯庭的利益燻心、無所不用其極,讓她的心涼個透澈,她再傻也明白誰對自己是真心實意,于是一段不容于世間的情愛,在顧家後院默默地進行。
不多久,霍秋水懷上孩子,顧伯庭夠眼色,不但二話不說為其隱瞞,孩子出世後也掛在自己名下成為顧家嫡長子,取名為顧檠豐,並且大辦滿月酒,遍請京里有頭有臉的人物。
滿月酒當天,周楀唐到場,欲借機巴結的大臣自是想方設法到平王面前露臉,眼見場子熱鬧,許多女人圍著霍秋水,一句句夸獎孩子樣貌,他得意非凡!
周楀唐是個知恩圖報的,在他的全力支持下,顧伯庭官升一級。
多少帶點補償心理,周楀唐極其疼愛顧檠豐,請來最好的師傅進顧家後院教導,他還暗地命人築屋蓋房以金屋藏嬌,至此,顧家才算大翻身。
為避人耳目,周楀唐將秋水閣蓋在顧府後方,並且留下一扇門,讓他能自由進出,一家三口時時相聚。
好景不長,霍秋水在兒子八歲那年過世,霍秋水死後,顧伯庭娶鄒氏為繼室,鄒氏很快懷上顧伯庭的兒子,生下顧譽豐。
盡管小冊子里沒有提到鄒氏清不清楚顧檠豐的真實身分,但自私是人類天性,在親兒出世後,她確實使過幾次手段,企圖讓顧檠豐從顧家消失,只不過她太蠢、手段太粗糙,天資過人的顧檠豐把她的手段看成笑話。
周楀唐順利登基為帝後,為了自己也為了霍秋水的名譽,他無法讓顧檠豐認祖歸宗。即便如此,他還是想替兒子鋪好路,于是將顧伯庭的官位一年三調,封他為順王。
這個爵位並非要獎賞顧伯庭功在社稷,而是想藉由他的手傳給顧檠豐。
但顧伯庭想錯方向,他認定自己護皇子有力才能得到爵位,因此待顧檠豐分外親切,他盼著哪天檠豐恢復名分,顧檠豐顧念這段「父子情」,他的仕途更添光明。
為加深顧家與顧檠豐之間的關系,顧伯庭為顧檠豐挑選顧家外甥女韋芸香為媳,他甚至幻想倘若顧檠豐坐上龍椅,他就是匿名的太上皇……美夢越作越甜,殊不知皇帝的算盤打得啪啪響,他想算計皇上?皇上還想算計他呢!
站在皇帝的立場,顧伯庭並無過人之處,不過是手段圓滑、懂得忖度時勢,並且娶到一個好妻子才能爬到這麼高的位置,早該知足。
皇帝清楚顧檠豐脾氣,他日接下爵位,以他的學識才能定會成為國家棟梁,有他對顧譽豐的提攜,顧家早晚能在朝堂上站穩腳步,顧家能混出這種結果,顧伯庭該知恩感恩。
然而,是無限大的,顧伯庭連妻子都出賣了,多年汲汲營營,好不容易換來的爵位,怎能輕易出讓?
就在皇帝暗示他封顧檠豐為世子時,顧伯庭不敢和皇帝在明面上對抗,只好在私底下較勁,請封世子的奏折剛呈上,一場風寒便讓顧檠豐身子由強轉弱,然後一天一天,八個月後,顧檠豐走向死亡。
而他的妻子韋芸香也在生下兩個女兒後,難產而死。
顧伯庭擺了皇上一道,皇上明知顧檠豐的死有問題卻苦無證據,更加不能大肆追查,但從此,顧伯庭的爵位再沒有升過,而官職更是一降再降,直到現在只能領個小閑差,連見皇帝的機會都沒有。
那本小冊子,郁泱從頭到尾細細讀過三遍,知道顧伯庭與鄒氏的稟性,她怎能不多留些心眼?
一個可以拿妻子交換前途的男人,他的人品能夠相信?
她甚至猜測,不只顧檠豐,恐怕連霍秋水的死都在顧伯庭計劃中,誰曉得他是不是年紀漸長,傳宗接代再不能延誤,而愛妻護妻的賢名在外,他不敢輕舉妄動才干脆弄死霍秋水迎娶新婦,這年代可沒有人會褒獎鰥夫,開枝散葉才是男人的重責大任。
所以和顧伯庭這種男人打交道,口說無憑,不如一張黑字白紙來得有用。
方才她在廳上的那番話,也是要告訴顧伯庭不要疑神疑鬼,皇上為她賜婚顧家純粹是巧合,不用擔心皇上借著聯姻在誠親王舉事時將順王府給除了。
邊想邊走著,郁泱已踏進秋水閣,迎面的十幾株桂花開得正好,甜甜的香氣充塞了她的肺葉,這大概是秋水閣里長得最好的植物。
舉目四望,今天已經走夠多的路,但郁泱還是興致高昂地繞著秋水閣走一圈。
確實很大,皇帝為霍秋水費了不少心。
只不過多年荒廢,院子里除了幾棵果樹、桂花樹長勢尚可之外,花圃里的植株無人整理,早已雜草叢生,花盆里的植栽也只剩下腐根,池塘里僅剩一堆枯葉。
小冊子上載明秋水閣鬧鬼,顧家下人無人敢接近,若不是顧檠豐的一對雙胞胎女兒還養在這里,恐怕早就用一堵高牆,把秋水閣與顧家宅院給切割開。
鬼?做下虧心事,便是再厚顏無恥的人也會良心不安吧!
繞回屋里,郁泱想起,方才她說過要一切自理,那麼顧家還會把午膳送過來嗎?她還真沒把握。
不過無妨,餓上一餐還能忍受,用一點小錢換得進出自由,劃算!
此時兩個小丫頭嘻嘻鬧鬧間,差點兒撞上郁泱,她一個踉蹌沒站穩,幸好旁邊有根梁柱,匆促間扶上了,這才勉強穩住身子。
發現闖禍,兩個丫頭尖叫一聲嚇得臉色發白,她們縮在一旁低眉垂頭,半句話不敢講,一名年約二十三、四歲,做未婚打扮的婢女听見尖叫聲,快步從屋里走出,揚聲喊︰「小少……」
抬眉,她發現郁泱,連忙閉上嘴,頓了頓腳步,斂下臉龐上的慌亂,舉步上前屈膝為禮,道︰「錦繡給世子妃問安。」
「起來吧,別多禮。」
郁泱細細打量她們,雙胞胎丫頭長得很好,眉間有幾分英氣,看起來有點像男娃兒,只是身形略微弱,沒記錯的話她們應該有五、六歲了,可看起來卻像是三、四歲的丫頭,也許是女孩子骨架偏小吧。
自稱錦繡的婢女眉目清秀、舉止合宜,冊子上提過她,說她從小便服侍顧檠豐,始終沒配過男人,顧檠豐和韋芸香相繼過世後,更沒人會替她作主,就這樣一年一年過下來。
她是個忠心耿耿、有擔當的,主子走了後,她二話不說便在這個被顧家無視的秋水閣里,承擔起教養雙胞胎的責任。
郁泱不想嚇著孩子,對她們揚起一張笑臉,玥兒瞥見後用手肘推推祺兒,兩人直勾勾地迎視郁泱。
她們有些害羞,卻又想對郁泱發送善意,往前跨出一步……郁泱發現了,也朝她們伸出手。
但錦繡出手拉住兩個孩子,把她們拉回自己身邊,好像郁泱是某種會吞噬小孩的怪物似的。
郁泱並不介意,日久見人心,她不急著當好人。
「往後我也住在秋水閣,還請多照顧。」郁泱道。
「世子妃客氣了。」錦繡回望,眼里帶著警戒,不敢多言,有所顧忌似的。
「你們住在這屋子里?」她指向方才錦繡出來的屋子。
秋水閣里扣除最後面那排下人房,主子和貼身丫頭可以使用的屋子,將近十五間,每間的格局都相當大,衣櫃桌椅、各種家具還擺在里頭,沒有人更動過。
「是。」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吧,閑來無事,可以領著兩位小姐到我屋里說說話。」
「是,世子妃。」錦繡的恭謹,讓兩個放開心的丫頭也跟著小心翼翼起來。
「我先回屋。」
微點頭,她轉身回自己屋里,臨行看見玥兒眼楮眨巴眨巴的,對自己很感興趣似的,郁泱好笑,也朝她眨眨眼,下一刻玥兒笑開了,露出掉了兩顆門牙的小嘴。
不過走上幾步,一個熟悉的叫喊傳來,「小姐!」
郁泱舉目,看見飛快朝自己跑來的芍藥和牡丹,兩個人臉上滿是激動,眼里閃著淚珠,她們雙雙奔到郁泱身邊,緊緊拉住她的手,抿嘴,沒說話卻是委屈盡現。
牡丹、芍藥從小就跟在郁泱身邊,昨天花轎進門,兩個丫頭就不見蹤影,現在被送回來……是顧伯庭在對自己表達善意?還是怕自己上街買生活所需,會引起不必要的談資?
不管了,無論什麼理由,她都承情。
「昨天你們去了哪里?」郁泱拉起兩人回到屋里,拿起水壺,這才發現里頭是空的。
「我們一進府就被關進柴房里,听說王妃發話這兩天要把我們給發賣出去。」
小姐陪嫁的丫頭、婆子和小廝有將近二十人,大伙兒在柴房里被關上一天,再蠢他們也猜得出小姐處境堪憂。
「顧家不喜這門親事,只是礙于皇帝賜婚不得不迎我進門。」郁泱輕描淡寫地解釋。
「那以後……」
「別擔心,我已經和王爺談過,以後就在秋水閣里過咱們的小日子,兩年一到,簽下和離書,你們家小姐就是自由身了。」
「和離?那姑娘的名聲……這以後……」牡丹聞言心驚,好端端一樁婚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當初顧家不樂意,直接拒絕皇上不就得了,皇上總不能強買強賣吧,何必台面上同意、台面下整她們家小姐,男人再娶無所謂,女人可就吃大虧了,往後她們家小姐的名聲……
看見她們憂心忡忡的表情,郁泱失笑,終究是一家人,只有她們才會真正為自己擔心。
「沒事的,面子不如里子重要,與其計較名聲,我倒寧願無驚無懼的過日子,顧家的水深得很,能不蹚渾水自然是好的。」
听著姑娘豁達的話,牡丹、芍藥心里忍不住發酸,可當丫頭的不替主子解憂就夠糟的,怎還能替主子添煩?
芍藥乖覺地揚起笑臉,附和主子的話。「小姐說得是,短短兩年,眼楮一睜一閉就過了,怕哈?咱們就安安心心待著吧!」
听芍藥這樣說,牡丹只能點頭附和。
「既然要住下,就得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有些事得先預做起來。」郁泱道。
「小姐想要做什麼?」芍藥不懂,都到這境地了,除了過一天是一天,她們還能做什麼?
「第一,先把嫁妝整理出來,清算一下咱們有多少家當。」這兩天忙得緊,她還沒空去整理,也不知他們把嫁妝抬到哪個屋子里。
講到這個,牡丹紅了眼眶,說道︰「哪還有什麼嫁妝,皇帝給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妝全被吞了。」
「被吞?什麼意思?」郁泱微訝,不會吧,顧家這麼缺錢?就算現在顧伯庭只領著一個小閑差,但身為王爺,每年都有固定的俸給啊。
「我們剛被送過來,就滿院子前前後後繞過好幾遍,每間屋子都進出翻騰過,哪有什麼嫁妝的影子?顧家做事不厚道,不喜歡小姐卻覬覦小姐的嫁妝,半點東西都沒給留下,我們找半天,只有小姐屋里那幾件衣裳。」
郁泱聞言嘆息,這是鄒氏的主意還是顧伯庭的命令?不管是誰,眼皮子未免太淺,難怪沒有霍秋水和顧檠豐,顧伯庭這官兒就做到盡頭。
「小姐,要不明天您和世子爺進宮謝恩,趁機向皇帝告一狀。」
皇上會見她嗎?恐怕不會,在父王起事之際,恐怕連皇女乃女乃也不會對她表現出過度親熱,進宮不過是走個過場。何況她也不願意在這時候添事,她只想平平安安度過兩年,順順利利離開顧家大門。
「不怕、不怕,娘聰明得很,瞧!上花轎前,娘塞了什麼給我?」她從懷里掏出信封,里面的銀票、地契讓她們看傻了眼。
「王妃也太神機妙算了吧,連顧家人的貪婪也算得出來?」芍藥驚道。
想當初準備嫁妝時,夫人動也不動,只管收下禮部送來的,也不多添置點別的。她們看在眼里,覺得那些嫁妝不是實打實的一百多抬,有些倒像是濫竽充數似的,她們還明示暗示夫人好幾回,想說服夫人給添上一些,幸好夫人沒听她們的話,否則現在不都落入別人的口袋里啦。
「是啊,娘總是算無遺漏。」郁泱嘆口氣,娘那樣聰明,自己卻學不上五成,如果哥哥在,肯定能猜出娘和皇上交換什麼條件,保得她一條命。
見小姐提及夫人,臉色黯然,芍藥心喀 一下,知道說錯話了,昨天小姐上花轎,夫人也上了宮里來的轎子,雖沒明說,她們也大致明白,自此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牡丹體貼,連忙轉開話題。「姑娘,都快過午時了,怎沒有人送飯菜過來,要不要咱們到前頭大廚房要點吃的來?」
郁泱回神,打起精神道︰「不必,以後吃的穿的用的都靠咱們自己,你們方才說已經前後繞過幾圈,這里可有廚房?」
「有,在屋子後頭,廚房挺大的,鍋碗瓢盆樣樣不缺,只是不曉得多久沒用上,到處都是蜘蛛絲。」
「有就好,打掃打掃就能用。」郁泱從信封里找出兩張五十兩銀票,分別交給牡丹和芍藥道︰「你們都是隨我上街慣的,自個兒出門不會害怕吧!」
「當然不會,京城哪一處咱們不是熟門熟路?」
「那好,你們先到馬嬸那里轉一轉,她和京里的人牙子熟,把五十兩銀子交給馬嬸,請她幫個忙買下孫叔、孫嫂、孫平、孫安和阿良,再雇一輛車把他們送到莊子里,讓他們安心待著等咱們出去。」
「小姐這話說得不對,顧家又沒有孫叔一家和阿良的賣身契,怎麼能賣掉他們?」牡丹笑道。
「他們的賣身契不在嫁妝匣子里?」郁泱吃驚。
芍藥接話道︰「小姐出嫁之前,夫人把賣身契都還給咱們啦,不只孫叔一家,我和牡丹現在也是自由身。」
她們都是自願跟過來服侍小姐的,深怕小姐在順王府吃虧,至于其它人是臨時買來湊數的,顧家如果要賣,也只能賣掉他們。
芍藥心里的小算盤答答答響著,還以為顧家好心願意養她和牡丹,才把她們放回小姐身邊,原來顧府沒辦法拿她們換錢,且她們的吃用都靠小姐,既然如此,不如大方一回。
郁泱倒沒算計那點小事,她只是驚訝,娘連這點都算到。
「那更好,你們送點銀子給顧府看門的小廝,請他們通句話,讓孫叔他們離開之前,繞到後門來見我一面。」
「這事簡單,我馬上去辦。」芍藥轉身就要走。
郁泱急忙拉住她,叮嚀道︰「人生地不熟的,拜托別人辦事千萬別小氣。」
芍藥鼓起腮幫子,知道姑娘這是取笑自己,她是一個錢都要打上二十四個結的吝嗇鬼,送錢給人的事兒,還真不能拜托她。
癟癟嘴,她不甘願回道︰「事有輕重緩急,我明白的,這是大事,不能因小失大。」
「很好,辦妥這件事,你們雇輛車子上街買些吃食、布匹、紙墨、木炭,再買些活物和種子。」她望向牡丹,牡丹雖然性子膽小易猶豫,但勝在做事細心,處處考慮詳盡。
「姑娘想在院子里種菜?」芍藥問。
這倒是個省錢好法子,姑娘精于農事,別說蒔花弄草,就是種菜種稻、種藥材也行,去年冬天還弄出一畦花生,榨出香噴噴的油呢。
「試試看,反正漫漫長日,可以打發點時間。」
「知道了。」
「趁現在天色尚早,你們早去早回,先把孫叔的事交代了才重要。你們出去後買點東西填肚子,別餓著了,早點回來,晚上咱們自己做飯菜,先飽飽地吃上一頓再講。」
「那姑娘呢,有得吃嗎?」
「怕我餓著?放心,顧家不敢,我要真餓慘,明兒個歸寧是下誰的面子?」這話說得有些氣虛,但她不想兩個丫頭掛心。
「好,我們走了。」
「注意安全。」郁決再叮嚀兩聲,才放芍藥牡丹出門。
郁泱倒是料準了,雖說生活一切自理,顧家還真沒膽子在歸寧之前餓她幾餐,但是那個菜啊……郁泱知道不該挑剔的,只是……嘖嘖嘖,她連合適的形容詞都找不到。
不過,她還是把飯菜全給吃光,在餓完新婚夜和一頓早餐之後,再難入口的食物也會變出幾分美味。
填過肚子,她開始打掃廚房。
郁泱是郡主,卻不是用千金小姐的方式養大,狄氏未雨綢繆,知道自己一雙兒女早晚會變成平頭百姓,便從小訓練她面對逆境。
從井里挑了水,洗洗擦擦,她的手腳利落,沒多久時間,廚房就洗得干干淨淨,看不出半點髒污。
她還把廚房里的大桌子拉到院子里,把洗好的杯碗鍋盆倒扣在上頭曬太陽,待一切就定便往房間方向走去,預備幫牡丹、芍藥理出一間屋子,好歹今晚先熬過了再講。
沒想那兩個伶俐丫頭早就替自己整理好屋子,只不過櫃子、床上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沒有。櫃子里有些舊衣、舊棉被,料子相當好,精致的繡工讓人遙想當年霍秋水有多麼受寵。
只不過經過幾年,衣服有些發霉,被子更是陳舊得厲害,郁泱拆掉被套,挑一處向陽方位,從屋子里搬出幾張椅子,晾起被子來。
她的動作很大,拉桌子、搬椅子,鏗鏗鏘鏘鬧過一下午,兩個被關在屋里的小丫頭透過窗戶往外看,對她感興趣極了。
忙了一天有些累,她坐在屋前的台階上遙看天邊。長嘆氣,其實她心里事多,只是沒有挑明說。
她不確定未來是否真的一帆風順,不確定顧家是否會毀約,不確定爹爹會不會舉事,不確定娘到底和皇上交換了什麼條件,無數的問號在她心里交織成一張密網,壓迫得她無法喘息。
但她也心知肚明,牽掛再多也于事無益,她改變不了時局、左右不了任何人,她能做的唯有祈禱,祈求上天不要背棄自己,祈求天神賜給她多一點幸運。
「世子妃……你在做什麼?」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來,郁泱抬頭,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梳著丫頭髻的雙胞胎站在自己面前。
「怎麼來了,你們的繡姨呢?」
「繡姨到前頭拿晚膳了,他們很壞,繡姨去得晚些,我們就沒得吃了。」顧玥噘起嘴,滿臉的不開心。
顧祺推她一把,暗示她別亂說話,視線對上郁決,她問︰「你真的是世子妃嗎?我听繡姨這樣喊你,你坐在這里想什麼?」
冊子上說,顧祺沉穩像個小大人,顧玥活潑古靈精怪,郁泱听完兩個人說話,將她們自動對號入座。
她笑著回答,「第一個問題,我確實是世子妃,但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喊我泱姨。第二個問題,我剛剛在這里想,雞要養在哪里比較好?天氣越來越冷了,可不能在外頭圈個籬笆養起來,牠們會凍死的。」
「雞?你怎麼會有雞?不是只有過年才能吃雞肉?」顧玥瞠大了眼楮問。
「你滿腦子全是吃的呀,泱姨說的是會叫會跑的雞,不是盤子里的雞肉。」顧祺滿臉的受不了,翻出一個大白眼,實在無法忍受一個白痴當她的手足。
「泱姨是說會跑會叫的那個雞嗎?」
郁泱看著兩個粉雕玉琢的娃兒,要是再養胖一點肯定可愛得緊,不知道她們是像爹還是像娘?有她們相伴,這兩年會容易得多吧。
郁泱用力一點頭,睜大眼楮模仿她們的可愛模樣,回答,「是啊,是會跑會叫還會下蛋的雞。」
下蛋?意思是她們以後有蛋可以吃?顧玥快要流口水了。
「太好了,可、可、可、可……咱們怎麼會有雞?」顧玥興奮得結巴起來,她吃過一回雞蛋,是廚房一個新來的大嬸特地煮給她們吃的,她和祺兒一人一半,好吃得連舌頭都想吞進去。
顧玥沒發覺,她自動把「你、我」變成「咱們」,幾只雞就收攏她的心。
「我讓人出門買了,順利的話今兒個咱們的院子里就會有幾只雞跑來跑去了,你們快幫泱姨想想,養在哪兒雞才不會凍壞?」
「要不,養在咱們屋子里好不?」她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盯著牠們。
「那可不行,雞會拉屎,把整間屋子弄得臭烘烘的,你們會臭到睡不著覺。」
「那養在別的屋子里呢?」
「可以,不過屋子得空空的。」
「免得雞磕著、絆著了,是不?」顧祺接話,童言童語讓郁泱心情大好,那些個糟心事兒一下子離遠。
「是啊,有這樣的屋子嗎?」
「有,我們領泱姨去看看。」兩個小女娃很有默契地一人一手拉起郁泱,小小的手指頭攥緊她的掌心,不必多余言語,不懂防備的小孩子,用行動拉近彼此的關系。
一下子功夫,三個人感情建立,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笑笑玩玩,然而一個不經意轉身,郁泱才發現錦繡躲在門後頭,正悄悄地關注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