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日傍晚,徐妃宜就和方弋趕到了桐安城。
只是短短的幾個時辰,她就虛弱得好像一抹幽魂,雙眼空洞、臉色慘白,一雙眼楮幽黑幽黑的,卻沒有一滴淚水,空洞得讓人擔心。當他們趕到雲蘇子的住處時,已經暮色四合。已經等在門口的裴良立刻迎了過來。
徐妃宜由問春攙著,只瞧了裴良一眼就挪開目光,蒼白的下唇幾乎要被她咬出血來。「主母。」
徐妃宜低著頭不說話,有些發抖。
方弋緩步走到裴良的身邊,兩人眼神一對,「大哥怎麼樣了?」
裴良側頭看了眼徐妃宜,又看向方弋,無聲地搖搖頭,然後說︰「進去吧。」
烏烈住在院落深處的一棟兩層閣樓內。
他們出現的時候,雲生和雲蘇子正坐在一樓研究藥方。雲蘇子並非像傳說中的那麼老,大約三十歲出頭,臉頰瘦削、目光凌厲,脖頸處有一圈傷疤,好像被斬下的頭顱,又被重新縫制上去一樣,使得本就不苟言笑的他又平添了幾分詭異。
雲蘇子的目光落到了神情恍惚的徐妃宜身上。
她低垂著眼,臉上的胭脂被淚水滑出了痕跡。
這個女人……他立刻猜出了對方的身分,目光自她肚子上一劃,「你就是徐妃宜?」徐妃宜只點了點頭。
雲蘇子冷哼了一聲︰「上去吧。」
這時雲生已經走了過來,仍是青衫落拓、鬢發虛白,若是不看那張年輕俊秀的臉,恐怕會以為他才是雲蘇子的師父。他走到徐妃宜的身邊,「主母,我引你上去。」
徐妃宜點了點頭,輕輕掙開問春的手,示意她不要跟著。
兩人繞到堂後,拾階而上,沿著曲折幽暗的環梯來到二樓,再行至走廊的盡頭便是烏烈的房間了。徐妃宜在暖閣外停了下來,缺氧一般地深吸了幾口氣,幽黑無波的眸子中再度起了波瀾,她停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手指發顫地推開了暖閣的門,一股濃郁的中藥味道撲面而來,徐妃宜拂開閣中的層層繚綾,終于來到了烏烈床前。
榆木為榻,黃金做勾,白紗成幔。
烏烈無聲無息地躺在床榻上,額間綁著慘白紗布,臉上血色全無,一雙薄唇泛著青白。徐妃宜幾乎是在看到他的瞬間就腿軟地跌坐了下去,一直屏住的呼吸終于亂了節奏,她的手壓在自己的頸下,仿佛被誰卡住脖子般喘個不停,喉嚨間還沒涌出哭聲,眼淚就已經大顆落下。是他,真的是他。在親眼所見之前,她始終不願相信烏烈會做出這種傻事。
雲生曾說他腦中的箭簇十分危險,那怕再挪動一寸都會要了他的命。可如今,他卻用一種更為危險的方式去拿出了這枚箭簇。
徐妃宜緊緊地閉上眼,胸口抖動得厲害,「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烏烈怎麼可以這樣冒險?難道連她都不顧了嗎?
始終靜默站在他身後的雲生忽然開口,「因為大哥想要找回記憶。」
徐妃宜兀自流淚,並沒有反應。
向來寡言的雲生繼續說︰「他想找回記憶,變成你心里的林書浣。」
徐妃宜身形一顫。
雲生凝視著她的眼,「主母,大哥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內心所有的猜測終于都得到了印證。他之前所做的種種,果然只是為了變成原來的林書浣。雖然早有準備,可如今親耳听到之後還是感覺像是有把刀狠狠地插進心口,令她痛得無法呼吸。
可面前的雲生也並沒有就此停止,他繼續說他只是希望把自己變得更好,讓你開心。」
她把頭垂了下去,肩膀抖得厲害。
不,她不開心。她不要林書浣、不要那個才子,她要烏烈,一個完完好好的烏烈。
八天之後,烏烈仍舊沒有醒來。
徐妃宜日日守在他的床頭,整個人以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床上的烏烈卻是沒什麼變化,看起來仍是又高又壯,只是下巴上的胡茬越蓄越多,看起來越發像個土匪了。徐妃宜自剛到的那晚大哭了一場之後便沒再掉過眼淚,在人前冷靜得不像話,就像當初在營帳中一樣,將烏烈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條,除了那越發顯得寬大的衣衫凸顯了她的瘦削以外,徐妃宜似乎也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此刻,她正拿著剃刀和皂粉準備給烏烈刮胡子。
徐妃宜將皂粉揉出泡沬,均勻地抹到他的臉上。因為沾了冷水而略顯冰涼的小手透過觸模到那張瘦削的俊臉,那熟悉的熱度與輪廓令她的動作變得緩慢起來。其實他還是瘦了,這幾日不吃不喝,總靠雲蘇子的藥吊著,就算是神仙也撐不住。
大家都說烏烈是個刀槍不入的悍將,似乎不懂得什麼叫疼。可徐妃宜很清楚他不是鐵人,他知道疼、知道愛,她是自己所見過的最貼心、最細膩,也是最傻的男人。自己到底有什麼好,她任性、多疑又矯情,前不久還那樣的誤會他,可烏烈卻還如此待她。徐妃宜模著他的臉,眼眶又紅了起來。她的吉郎是這樣的好。
可惜,他就要不見了。
因為雲蘇子說烏烈不會死,不過他要嘛醒來,要嘛就這樣沉睡下去。
就算他醒了過來,記憶或許也會因此發生混亂,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恢復了當年的記憶,而有關烏烈的那部分記憶是否還會保留,雲蘇子也無法確定。他只能說兩種記憶全部存在的可能性很小。
可徐妃宜不想要這樣。如果他醒來之後就變成另一人的話,那她寧可烏烈就這樣沉睡下去。徐妃宜用手背蹭去頰上的眼淚,側身拿起旁邊的剌刀開始給烏烈刮臉。
她一面刮,一面和烏烈說話。
「吉郎,等過些日子,我們就回家了好不好……你醒不過來也沒關系,我可以照顧你……洗澡換衣、喝茶喂飯,都讓我來為你做,好不好?即使你一直醒不過來……」
徐妃宜忽然說不下去了,喉頭哽咽得厲害,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到他的聲音,她的心就好像被撕扯般疼。握著剃刀的手開始顫抖,徐妃宜狼狽地收手,卻還是不經意間用刀刃蹭過他的臉頰,劃出了一個小口子。
她變得有些手足無措,慌亂地拿起汗巾給他擦臉。
臉頰上的傷口被擦干,不一會兒又滲出細細的血絲來。
徐妃宜的眼淚終于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我又弄傷你了……我……」她無助地滑下來伏在床頭,然後拉起烏烈的大手貼住自己的額頭,淚水汩汩而出,滲進他的指縫,「我好笨,我什麼都做不好。你醒過來好不好?醒過來繼續做我的吉郎……我不要林書浣、不要薛景賢、不要才子……我只要你……吉郎,只要你。」
不知過了多久,抵住她額頭的長指忽然一顫,徐妃宜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在烏烈睜開眼楮的瞬間,徐妃宜落荒而逃。
她狼狽地離開,一路跑到走廊那一頭的房間,慌張地推門而入,然後重重闔上。他醒了,他居然真的醒了!
徐妃宜吁吁地喘著,滿眼的震驚之中逐漸鑽出狂喜,烏烈死而復生的喜悅令她控制不住地想要笑,可她顫抖的唇瓣使得這抹笑容變得格外詭異。潮水般迅速涌上的喜悅,用同樣快的速度又漫去了,因為徐妃宜知道,現在是林書浣醒了過來,所以她才會下意識地逃開。
他大難不死,記憶肯定應該回來了吧?
徐妃宜沿著門虛月兌地滑坐下去,笑容隨著喜悅散去,眼淚無意識地滑下。
坐在一樓的雲生听到樓上慌亂而去的腳步聲便揣測到是出了事,立刻請來雲蘇子查看。兩人發現烏烈清醒過來之後皆是又喜又驚,可對方睜開眼楮之後就始終一言不發,原本守在床頭的徐妃宜也不知道去哪了,于是他只好先請雲蘇子查看烏烈的情況。
方弋、裴良和桑維也跟了來。
檢查了一番後,雲蘇子沒好氣地說︰「浪費了這麼多時間,總算是沒死。」
不過烏烈醒來之後卻一言不發。
雲生心中生疑,「大哥怎麼不說話?」
「大哥會不會記起了前塵,卻忘了現在?」裴良頓了頓,又補充道︰「我是說,他會不會忘記自己身為烏烈時的記憶了?」
若是如此,那他肯定也忘記了與他們幾人的兄弟情誼。幾人齊齊靜默了。
最終雲生岔開了話題,「先去把主母請來吧。她沒有下樓,應該還在這里。」
滿臉愁緒的方弋點了點頭,「我去找。」
言罷轉身離去。可是甫一打開門,就見徐妃宜就站在門口。
「主母。」
徐妃宜眸子一顫,似乎這才回神。
她見方弋默不作聲地側讓到一邊,自知也沒辦法繼續逃避,于是只好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走進房間。房中的幾人很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在他們的目光里,徐妃宜緩緩走到床前,那個片刻之前還昏睡著的男人此刻正在望著床帳發呆。
瘦削臉一如往日般英俊,折刀般的眉在臉上劃出了一抹輕狂。
徐妃宜的心仿佛被剜了一下般抽疼。因為她知道,他已經不再是她的吉郎了。
床上男人的眼珠動了動,然後極緩慢地朝她看過來。
四目相對,徐妃宜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他靜靜地望著她,幽黑的眼眸深不見底,看不清絲毫情緒的波動,就像一口枯井。兩人對望了許久,烏烈干裂的薄唇才微微翕動了幾下,須臾過後,有沙啞簡單的字詞從齒間逸出,他的聲音又低又啞,但由于房間里很靜,所以大家都听得到,「你……」
他終于說話了!不過他要說什麼?
徐妃宜咬唇,心底忽然涌出了一股強烈的希望。
他還記得自己是烏烈也說不定!
于是搶在他繼續開口前,徐妃宜幾乎是急切地說︰「吉郎,你醒了?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吉郎是他們之間的愛稱。只有烏烈知道,他听見了一定會有反應的!
烏烈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林書浣……」
巨大的失望將徐妃宜眼底的光芒淹沒,她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身後的眾人也不由得一嘆。
可誰知烏烈的話仍在繼續,「你說……不要林書浣,也不要薛景賢,對不對?」
徐妃宜還沒緩過神,「什麼?」
烏烈的眉頭擰得很緊,腮幫的紋路凸顯,似乎在竭力忍耐著疼痛。閉上眼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重新睜開眼,「那不早說……」又運了運氣,他努力地擠出了一聲低吼︰「他媽的,疼死我了!」說完便開始吭吭哺地喘氣。
眾人說不出話來了。
徐妃宜渙散的焦距,點點的回攏,她有半天都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