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很殺風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響起——
「曾祖爺爺好福氣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餅子,所謂見者有分,您……」
「沒分沒分,你沒見著,沒你的分兒!」老人驚嚷。
「哇啊!」朱潤月訝呼了聲,因老人家手腳迅捷得驚人,收走她手里的油紙包,把山楂片和梅餅子全搶了,就這樣抱著一小堆「贓物」彎身跑走,從山洞的另一邊出口溜掉。
整個過程,朱潤月雙眸眨都不及眨,而當苗淬元听到她輕呼,略彎身探進小山洞時,僅來得及瞄到太老太爺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雞的模樣。
「哼!」苗大爺不痛快了。「給別人的就是紅糖熬制的老姜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餅子,給我吃的就是苦斷腸子的老蔘糖……小月兒,你心偏得厲害了。」
朱潤月回過神,臉紅心熱的,也不駁他的話,快手快腳地收拾小醫箱。
嗅?等等——他的臉……
她倏又抬頭。
小山洞里略陰暗,但仍可看出他臉上青青紫紫,嘴角還腫著呢!
「你、你怎麼會……苗淬元!」苗大爺直起腰板,調頭就走,有意無意要釣著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鉤,抱著醫箱趕緊鑽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專挑曲徑小道走。
果然是他大爺的地盤,知道如何抄近路,過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鑽過水榭小園,展開在前的已是他的「鳳翔東院」。
她跟進東院的前廳,一腳跨過門檻甫要喚住他,卻被此刻坐在廳里的人驚住。「盧大哥……」
是盧成芳沒錯,但那張臉……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紅腫,眼角亦腫得厲害,乍看較苗大爺嚴重許多。
「你們……這是怎麼了?」朱潤月隱約猜出,卻不敢置信。
她走向盧成芳,憂心端詳著,二話不說從醫箱里取出小刀,再將桌上的燭火點起,刀片過了火後,她利落地在盧成芳眉尾下端劃開一道小口,立時用淨布輕按,擠出瘀血。
盧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從頭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開始往他傷口上抹藥時,他才徐聲微嘆——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頸就戮了……月兒,是我對不住你。」
朱潤月一怔,跟著搖了搖頭。
她唇瓣略動似要說話,卻遲疑地咬咬唇,隨即朝靜佇在一旁的苗大爺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覺事不關他,所以盼他能避開,讓他們倆能單獨說說話。
怎是不痛快而已?!
簡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窩,都快捅成馬蜂窩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嚴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如何也得撐住臉面。
他勾唇冷笑,俊龐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廳。
就任他們聊個夠!
見他半句話不說已自行離去,表情儼然如臘月風雪,朱潤月欲喚喚不出,事有輕重緩急,最終只能先理清面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當她收回眸光時,與盧成芳對上,後者淡淡笑,懸在心上的結似有些得解。
他嘆息道——
「月兒,倘是你用那樣的眼神瞧我,咱倆也許早就在一塊兒了,不會可有可無又理所當然地這麼拖著我對不住你,白長你幾歲,該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會讓你睦蛇這麼些年還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誤了青春,月兒,我放不開她的,這輩子已不能無她,對她總是憐惜心疼,她一片痴心待我,我寧負天下人,絕不負她。你要對她有氣,也一並往我身上撒吧,要怎麼對我,我都受著……」
沒有的……朱潤月想說她沒氣恨誰,亦不覺被負。
然盧成芳說了那麼多,一次又一次的對不住,她欲安撫,雙唇躊躇囁嚅,卻是問︰「盧大哥說,若我用那樣的眼神瞧你,咱倆也許早就定下……『那樣的眼神』……是哪樣的眼神?」
「在意的、掛心的、喜怒哀樂因他而起的……那樣的眼神,月兒瞧著他時,是那模樣。」
盧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雖未道出,可朱潤月心是知道的。
談了約莫一個時辰,將這半個多月發生的事大致聊過,盧成芳之後隨慶來離開,朱潤月問他去處,才知苗大爺已都安排好,讓他與病餅初愈的樓盈素暫時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
那座院子是苗家眾多養蠶場之一,偏僻清靜,平時又有人照料,能令棄婚兼私奔的一雙男女暫且喘口氣。
但苗大爺如此費心相助,所為何事?
踏出前廳,朱潤月一時間有些迷惘。
也許把盧大哥「暗渡陳倉」地送進來再送出去這事得做得隱密些,因此平時在東院做事的僕婢們全清空了,再加上慶來也不在,她四下環顧,尋不到半個人。
不是不識得通回自家醫館的路,但走不了。
此時此刻,不見苗大爺一面,不跟他說說話,她沒辦法走開。只是……他人呢?在書軒?還是寢間?
「潤月姑娘……」有人從後頭冒出來,輕拍她肩膀。
她微訝轉頭。「……金老伯?」
老金咧嘴笑了笑,隨即兩眉擰斑,一臉無奈。
他沒再出聲,僅偷偷指了指園子里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頗高,猶如鳳翼展揚,假山上立著一小座精致的六角亭,此時望去,亭內有人獨坐品茗。
「謝謝老伯。」朱潤月頷首微福,身姿端持,臉蛋還是紅了。
繞進園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階,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回「崇華醫館」,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唔,事實上是她避開了,將場子交給阿娘,娘最後笑笑地將他請走,還把苗家送來的賀禮順道塞回給他。
他當時的表情像吞鹵蛋噎了,雙目奇大,有口難言,其實……挺絕的。
第一次他說——我可以娶你為妻。
這一次他說——你可以嫁我為妻。
老實說,她沒想那麼多。
覺得心里或者有了人,會牽掛在意,會為他心疼,有時還會疼得難受了些,卻未想過與那人成夫妻,畢竟自她曉事,一直就以為遲早要進盧家大門,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緣一事,只覺裹足不前。
六角亭里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听見她走近,不回首亦不出聲,她深深嘆氣,逕自繞到他面前,甫站定便發現一事——
從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這方位恰能透過敞窗和大門,將前廳里頭的事物看個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瀟灑,結果竟跑來這兒窺探?
又是好氣好笑、且心疼心軟的感覺襲上。
她深吸口氣正欲啟唇,擺冷臉的苗大爺倒先搶話,還惡狠狠的——
「來了就坐下,杵著做甚?抬頭看你,大爺我頸子不酸嗎?」他多斟了一杯溫茶擱石桌上,接著叨念。「說那麼久的話,嘴巴不酸,喉頭也該燥了,竟連杯茶也不討,厲害嘛你。」
朱潤月秀陣細眯,火氣略竄,真就挨著他旁邊的石凳一屁|股坐下。
接著絲毫不跟他客氣,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養酒蟲般咕嚕咕嚕一口喝盡,完全不管品茗風雅。
放下茶杯,見苗淬元正瞪著她,她回瞪回去,清而靜的嗓音蕩開——
「盧大哥說,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棧讓素姐好好休養,結果一現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無事守株待兔,他一頭撞來自投羅網,卻說人家給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潤月直勾勾看他。「盧大哥還說,你要他回盧家,還說你絕對能說服盧家老太爺和其他長輩,讓他們接納素姐進門,就按古禮那樣,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抬進門,在盧家正廳大堂上,當著所有長輩的面拜堂成親……苗淬元,你為什麼這麼做?」「蹚渾水」絕對不符合他的行事準則,尤其還是蹚別人家的「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