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六月,全省大雨,干岔河河水大漲,自干岔河改造工程過後,下游十多個新建的水庫都水位告急,干岔河流域幾乎所有的公路交通全部中斷。
「在學校好好待著,這段時間不要回家了。陵安城附近沒有大型水庫,就是要泄洪也波及不到那里。千萬不許亂跑,最好連校門都不要出。我派陵安那邊的人給你送一些餅干和水果,就當提前儲備了,萬一有什麼事就在宿舍待著,我肯定能馬上去找你。知道嗎?」。
沈國棟在里反復叮囑,就怕干岔河哪一段守不住要泄洪,那時候地勢高又不挨著河的陵安不會遭天災,卻可能發生人禍。
周晚晚反復保證會在學校里好好待著,沈國棟還是不放心,讓她重復一遍才非常不放心地放下。
剛放下沈國棟的,周晨的又馬上打來,跟沈國棟差不多的內容,反復ˋ告訴周晚晚,好好在學校待著,學校最安全。又讓她放心,周陽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情況危急,肯定馬上去綏林縣里。
離他們家不到五里就是一座水庫,這種時候向陽屯最不安全。
然後墩子的又接著打來,又是差不多一樣的話。
宿管老師實在忍不住,還是問了周晚晚,「你們家有幾個哥哥?」
「四個,這個打完就不會再打了。」周晚晚非常抱歉,讓老師一遍一遍地去喊她接。外面瓢潑大雨下了好幾天,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大家都被困在宿舍里。很多同學都等著接或者打呢。
「你大哥打過來我再去叫你。」周陽留下的好印象持續發酵,現在還沒消失,一提到他,宿管老師就會變得更加和顏悅色起來。
持續了快一個星期的大雨過後忽然晴空萬里,太陽炙熱地烤著大地,所有人都在一片潮濕和悶熱中心浮氣躁。
劉芳幾乎每天都眼圈紅紅的,她家就在干岔河下游。當年改造河堤的時候工程隊為了在規定日期內完工好開慶功大會,他們家附近那段河堤只是在原來的土河堤上堆了幾層石頭和土,根本扛不住這麼大的災情。
大家除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都無能為力。這種時候,說什麼都無關痛癢,親人危急,什麼話都不可能達到真正安慰人心的效果……
天氣晴朗了。干岔河的水位卻不降反漲。大家心里那根弦越拉越緊,終于在一個午夜崩斷。
干岔河果然在乾安段決堤了。
據說這是解放以後全省百年一遇的洪澇災害,乾安整個縣十幾個公社成為一片澤國,大水整整肆虐了三四天才漸漸消退。
交通恢復到乾安縣城的時候,劉芳實在坐不住了,要在第一時間趕回家里。先坐車到縣城,剩下的幾十里路走也得走回去看看。
可還沒等她出發,她的家人先來找到了她。
她的母親在大水中被沖走了。父親一條腿受傷,小佷子在大水中撞上浮木。昏迷不醒,兩個哥哥一個背著父親,一個背著昏迷的小佷子來到陵安。
他們是來給兩個人看病的。國家的救災安置點物資、醫藥緊缺得厲害,連最基本的吃飽都難,更別說先進的醫療設備了。
出于某些考慮,整個乾安的災民都不許隨便走動,只能在固定的安置點等待進一步安排。
劉芳的兩個哥哥跪下求大隊書記,才得到兩張介紹信,以投親的名義來陵安給父親和兒子治病。劉芳的嫂子和則被扣留了下來,如果他們這幾個出去的人有什麼出格的舉動,留在家里的人就別想好了。
可是來到陵安,身無分文的他們連醫院的診室都進不去。
劉芳強忍悲痛,把身上攢的二十多塊錢拿出來帶他們到醫院掛號,她父親的腿是嚴重骨折,已經有碎骨扎進肉里化膿,再不治就得截肢,小佷子更是得住院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知道病情如何。
劉芳那點錢杯水車薪,根本什麼都不夠用的。要治好兩個人的病,保守估計也得三百塊錢。
對剛剛遭了大災一貧如洗的劉家,這三百塊錢是一筆怎麼都拿不出來的巨款,劉芳一家人在醫院門口愁得傻了。
這跟被判了死刑沒有任何區別。
劉芳一直是個軟弱膽小的姑娘,生平最大的一次勇氣爆發就是畫了兩幅花樣子給師專的招生老師。
現在,她先經歷了喪母之痛又要馬上失去父親和可愛的小佷子,這個平時在人前大聲都臉紅的姑娘又一次堅強了起來。
她去找導員,找系主任,希望能從學校預支自己的生活補助,她要救父親,救小佷子,他們家已經夠多災多難了,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
陵安師專來自乾安的學生有幾百人,幾乎絕大多數的學生家里都遭了災,學校不可能給劉芳開這個先例,如果這樣,幾百人都來預支,肯定不行。
但是系領導和導員還是在全系範圍內給劉芳舉行了一次捐款。劉芳的事太緊迫了,救命要緊,導員把自己當月工資的大半都捐了出來,郝老師一人就捐了五十,七五美術班的同學們更是慷慨解囊。
121寢室除了跟所有人都不的趙麗芳一分錢沒捐,甚至跟美術班幾個女生只是面子情的錢小玲都捐了一塊錢,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還舍不得的姜引娣拿出了一塊五毛錢,向秀清幾個更是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
最後,全系老師同學一共為劉芳捐了一百八十六塊七毛五分錢。雖然還差了一百多,但劉爸爸和小佷子總算是可以先入院治療了。
劉芳請了長假。每天去醫院照顧病人,美術班的男生把寢室的空床收拾出一張,讓劉芳的哥哥們可以輪流去休息一下。
大家能幫的也只有這麼多了。剩下的只能他們自己想辦法。
還剩下那一百多塊錢醫藥費就像一把刀一樣懸在劉芳一家人的頭上,每一次醫院通知去繳費都成為讓他們兄妹三人心驚肉跳的噩夢,每去繳一次費,離劉爸爸和小佷子被趕出醫院的日子就近了一些。
劉芳的臉用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精神卻沒有垮掉,「還有十天就發補助了,到時候我還能有十六塊錢。我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救我爸和我佷子。」
向秀清幾個也私下商量,發了補助,她們三個留下每天三個饅頭的錢。剩下的都給劉芳拿去治病。
可是那畢竟還得等十天,醫院里的錢馬上就要告罄了。
大水過後,在剛剛通車那天,沈國棟就迫不及待地開著吉普車來學校看周晚晚。
當天晚上。周晚晚把劉芳單獨找了出去。「我跟我哥借的一百塊錢,以前沒跟你說,是怕借不來讓你失望。」
沈國棟不來,周晚晚再想幫劉芳也沒有理由一下拿出這麼多錢。
劉芳抱住周晚晚放聲大哭,她們手里的錢已經要用盡了,再沒有錢,醫院就馬上要給她小佷子停藥了。
「晚晚,這錢我肯定盡快還。我們全家一輩子都記得你和你哥的恩情。」劉芳經歷了這一次,已經從一個膽小柔弱的小姑娘成長成一個堅定而有擔當的大人了。
「我哥不急著用這錢。等你畢業掙工資了再還吧。我都跟他說好了。」周晚晚把錢放到劉芳手里,「如果這些不夠,你再跟我說,我幫你再想想辦法,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你出事兒了你小佷子怎麼辦?」
錢的事解決了,向秀清三個人每天輪流給劉芳和她的哥哥們送飯,學校食堂的飯菜比外面便宜很多,特別是醫院,在那買一個饅頭足夠在學校買兩個了。
這天周晚晚和向秀清從醫院回來,莫琪琪把三個人所有的零食和飯票都放到桌上,跟他們倆宣布,「我們要斷頓了。」
他們還有一毛二分錢的飯票,兩摞餅干,兩個隻果,這就是他們未來三天全部的伙食了。
錢都給劉芳拿走了,這幾天飯票也都放一起吃,沈國棟上次托人送來的餅干和水果周晚晚也讓莫琪琪幾個隨便拿,今天把東西集合到一起,也就夠一個人一天吃的。
「還有三天發補助,喝涼水也餓不死。」向秀清一點兒都不拿這個當回事。
「我回家拿點饅頭,就三天,忍忍就了。」莫琪琪也沒覺得是多大事。
他們誰都沒想過要去找或者同學求助,默認了這件事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如果宣揚出去讓劉芳知道這件事,她肯定愧疚得不行,她的事已經夠亂了,就不要給她增加心理負擔了。
周晚晚在他們喝的水里放了能量補充劑,保證這三天他們的身體不會出現問題,餓點就忍忍好了,身體不出事兒就沒問題。
可是漏屋偏逢連夜雨,等到發補助的六月初,學校的會計又出差了,發補助的日子要延後。
「這要延到哪天吶?我腰都餓沒了!」莫琪琪先受不了了。
她隔天回一次家拿幾個大饅頭,又不敢跟家人說自己一下把十多塊全捐出去了,真是餓得時時都在咽口水,做夢都是好吃的。
「這麼粗的一個腰,誰說沒了?眼楮怎麼這麼不好使?」周晚晚掐了莫琪琪一下,逗她。
莫琪琪躺在那裝死,「給我倆饅頭,抹上點晚晚二哥做的蘑菇醬,死了也值了。」
周晚晚听著莫琪琪咕嚕咕嚕咽口水的聲音,絞盡腦汁想辦法怎麼拿出點吃的,這樣餓下去身體沒事,精神先要出問題了。
周晚晚還沒想到合適的辦法,郭克儉提著兩個飯盒過來找她了。
上次送她去汽車站回來,郭克儉在第二周果然來找她,拿了一個小小的紅色仙人球,說是同事調走留下給他的,他總要下礦區,養不了,讓周晚晚幫他養著。
這個年代,紅色的仙人球非常少見,這個小小的毛球被栽在一個墨綠色的小小陶瓷花盆里,看著不但沒有仙人球滿身是刺的違和感,反而有種很可愛需要人呵護保護的可愛。
「它一個月澆一次水就可以,放在窗台上不用人照顧。」即使沈國棟不告誡她,周晚晚也不打算跟郭克儉有過多接觸,這個人至今為止對她很友善又救過她的命,可是她總覺得跟太過精明的人相處有負擔。
特別是這個精明人又是她看不透的,就本能地不想深入交往。
「其實是怕我走了辦公室的大姐把它拿家里去,我那個同事在的時候她就盯著呢,現在走了,這小家伙更是危險。你不知道,那位大姐可是沒事兒就用剩茶水澆花,辦公室的花都被她澆死好幾批了。」
最後周晚晚只能把這顆小毛球拿到畫室去。很快它就成了全七五美術班的寵兒,大家每天按點兒給它挪地方,力求讓它照足十二個小時的太陽。
今天郭克儉帶來的是豆腐腦和小包子,還是熱的,他沒說是哪來的,周晚晚也裝糊涂假裝忘了上次不肯跟他一起去吃豆腐腦油炸糕的事。
想想莫琪琪和向秀清咕嚕嚕叫的肚子,周晚晚大方地接受了郭克儉的好意,「郭哥哥,謝謝你,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下次你回綏林,讓我大哥和二哥請你吃飯。」
郭克儉笑,「你就是想耍賴白吃我的東西吧?放心,你吃不吃我回綏林都會去你們家蹭飯的。」
郭克儉沒多說什麼,讓周晚晚趕緊回去吃飯,笑著走了。
周晚晚看著郭克儉的背影有點不解,夏天衣服穿的少,周晚晚上次坐他的自行車就發現,郭克儉瘦了好多,背上的骨頭都能從襯衫外面看見,脖子上和手上的青筋明顯地突出,整個人單薄了不少。
跟在農村插隊時相比,他的境遇應該好了很多,可是回來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卻暴瘦成這樣。
無論她需不需要,讓一個暴瘦成這樣的人一直費心照顧,周晚晚還是覺得有些內疚。
提著飯盒回宿舍,周晚晚把豆腐腦和小包子分給莫琪琪和向秀清,又掏出十塊錢,「我們有錢吃飯了!」
接下來的幾天,郭克儉沒有再出現,他的吃的卻每天都會送到周晚晚的宿舍,有時候是托門口要進來的女生帶的,有時候是托美術班的同學帶到畫室的,見不到人,周晚晚只能收下吃的。
好像知道這些吃的不是周晚晚自己吃一般,這次郭克儉帶的吃的都很平常,帶肉的小炒,水餃,甚至有一次竟然是幾個糖三角和豆沙包。
吃了好幾天郭克儉的東西,再在宿舍門口看見他,莫琪琪豪爽地邀請他,「我們發補助了,晚上請郭大哥吃頓好的去!您又是送吃的又借給我們錢,我們總得感謝一下!」
郭克儉笑笑地看周晚晚,什麼都沒說。
莫琪琪和向秀清又邀請了一番,郭克儉還是不表態,只是看周晚晚,最後變成了三個人一起看她。
周晚晚謊話被當眾戳穿,還得靠著郭克儉給她圓謊,只能跟莫琪琪他們一起邀請郭克儉,「郭哥哥,讓我們請你吃頓飯表示一下感謝吧。我們學校的小炒可好吃了。」
在學校里吃頓小炒總比正兒八經出去吃飯要簡單多了,周晚晚還是不想出去吃這頓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