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此人是誰?正是許衛鴻。他駕著馬車還未駛出半里地,心中還是放心不下,于是和衛鸞商量了,讓衛鸞一人先回蘇州去,自己暗暗跟蹤吳眠,以防不測。
他想著,畢竟自己在江湖上飄久了,衛鸞也有了經驗,但是吳眠在他們看來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金枝玉葉,斷然不放心讓她一人走著。
可是他又不敢走出。每當吳眠露宿荒野、以野果裹月復時,都是心疼如刀絞之時。他只敢在她睡熟之時,悄悄挨近她身邊,偷偷在她身邊守護著。
吳眠倒是樂知天命、安之若素,沒有任何埋怨之色,讓衛鴻暗暗欽佩。
譬如經過一座高山,在月圓之夜,她必定停下腳步,端坐于山頂,對著月亮細細端詳一陣,靜靜安坐半夜才睡去;經過一片山花爛漫的坡地,她也會很有興致地放緩步子,采幾朵野花,打幾個旋轉,或是就地躺下,靜靜感受花兒的芬芳,嘴里輕輕哼唱著不知名的歌兒;經過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她會停下來觀賞水邊的水草或者水里的小魚,把鞋襪月兌了伸進水里,偶爾調皮地晃幾下,水花被濺起,映著通紅的晚霞,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她會露出「咯咯」的歡笑;經過一片落滿紅黃色樟葉的小徑,她會蹦跳著在幾棵樹之間來回穿梭著,仰面迎接著落英繽紛,留戀不去。
唱,跳,笑,思,坐,臥,行,立,無論她是什麼表情,什麼動作,一舉手一投足,都落入了衛鴻的眼里。在衛鴻看來,每一個她,都是一道美麗的風景。他見識到了她鮮為人知的一面,從心底里深深愛上了這個舉止怪異、話語怪異的女孩。
這麼著,吳眠已到家了。衛鴻看著她走進了一座宅邸,在原地徘徊了許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呆在這里,還是該回蘇州去。
原來她們家真的是豪門大戶,自己不過是貧賤困頓的潦倒之人,怎敢有此非分之想!滿懷惆悵,衛鴻踏上了歸途。
這邊吳眠一進家門,迎接她的,是家里的秦媽—她的ru母,還有一屋子的死寂。
「哎呦!俺的好小姐呀!您怎地這時才歸來呀!」秦媽抱住她是淚水漣漣。
吳眠嚇了一跳,忙不迭推開老媽子,「好了,秦媽,出什麼事兒啦?」
「您問甚麼?」秦媽撩起衣裳下擺揩揩眼楮。
「爹爹呢?」
「老爺仍在打仗呢!」
「那蓮香呢?」
「蓮香?」秦媽愣了愣,嚎啕大哭起來,「小姐!您有所不知呵!可憐的蓮香!」
「怎麼了?秦媽您莫光哭了!」
「您隨老身來瞧瞧!」說著從牆上取了鑰匙,往後院走去。
後院最偏僻的西廂房最里的一間屋子,門被鎖上好幾道。吳眠看著一頭霧水,不明白這是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秦媽抖抖地打開了門,吳眠一推,老舊的木門「吱呀」開了,里面黑乎乎的,只門縫帶進了一絲亮光。她干脆地把門全打開了,才漸漸看清屋里的情形,原來兩扇窗子都給糊上了桑皮紙,才沒有陽光透進來。
屋子里僅有一張床,床上放著一張矮幾,有兩個蓬頭跣足的,相對坐著,嘴里喃喃絮叨著一些含混不清的話。
吳眠困惑地看了秦媽一眼,問道︰「秦媽,這是為何?」
「唉!小姐您有所不知!都是清賊為禍呀!」
適應了屋里的光線,吳眠上前仔細看了看倆人,不禁失聲驚叫!
「這這這……這不是蓮香……這不是二娘嗎?」。
倆人怯生生地往里面拼命躲了躲,一副不敢見人的樣子。
「不錯!小姐。」
「秦媽!她二人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啊!……秦媽!出去!出去!莫讓奴家見人呀!」二娘突然發出一聲長嘯,狂喊著,接著便大哭起來。
蓮香則擁住自己的雙膝,嚶嚶哭泣起來,那聲音仿佛鬼聲。
「好好好,,這就走,這就走!」秦媽慌忙安撫著,打眼色示意吳眠先出去。
「秦媽,快說與我听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吳眠看著正仔細鎖著每一把鎖的秦媽,迫不及待地問。
「好小姐。老身本不該多嘴多舌,此事對您亦是不利,您听罷便走罷!遠走高飛去!」老人又哀哀地嘆了口氣,才慢慢道出原委。
「大約半個月前,朝廷派下軍隊,說是要剿平台灣。二正好帶著蓮香走訪親戚,因路途不短,二人便于親戚家留宿一晚。誰料這晚便出了事故!那可恨的清賊!趁著夜里月黑風高,強行擁入百姓家中,上至老娘,下至**,無一不遭其毒手,整個莊子,竟無一女子幸免于難!可憐二、蓮香亦難逃噩運。那日被親戚家男人送回,不能成言,呆滯失色,恍惚無神,見了誰人便躲,久之竟連那光亮亦怕見之。老身無奈,將他二人藏于僻室,將窗戶均以暗紙糊上,便是那屋頂的亮瓦亦予換下。每日只老身一人將三餐送去,無人敢見。」
好慘啊!倆人都被清兵**了。吳眠本來準備了一腔心思、滿月復怒火前來報仇,听完之後就好像被一桶冷水從頭潑下,直涼到了腳心。
「秦媽,您這幾日上集打听打听台灣的境況可好?我擔心爹爹。」
「好好好!老身心知肚明。」
秦媽很快收拾好了吳眠的房間。其實房間沒什麼變化,只是蒙上了一層灰而已。
當初在姑姑家帶回的行李放在桌子上都沒打開,吳眠解開一看,那塊玉佩果然還在,于是貼身收了。
自己在整個園子里逛了幾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百無聊賴之下,想起了蓮香。
向秦媽討來了鑰匙,吳眠一個人再次打開了那間屋子的門。強拽硬拖,把蓮香弄出了那間黑乎乎的屋子。
弄來熱水,還到摘了許多的柚子葉撒在澡盆里,仔仔細細把蓮香的身子洗得干干淨淨。
「蓮香,事兒已過,再念無益,何必作繭自縛!」
「听老一輩的人說,柚子葉能避邪、驅鬼,還能去霉,洗完身子,便依舊是干淨的!」
「你知道嗎?有一個國度,女子是不會介意自個身子被……,哎!此事不足為重!」
「蓮香,做妓尚為生,何況常人乎?」
「若你憂心自個嫁不出去,今後便跟著我啊!只要有我一口飯吃,便少不了你的。」
「況且,男子有何用呢?不過是當你為續香火之工具罷了。情愛不長久,人心不長久。男子靠不住,萬事須自立。」
「我常听芽兒講,古時有司馬相如棄卓文君,有陸游逐唐婉,有唐明皇殺楊貴妃,相愛一場,到頭總是空。故又何必在乎于此?」
吳眠嘮嘮叨叨說著,完全不知道自己偏題了。
洗好澡,吳眠又替蓮香梳洗打扮,找出干淨的衣裳換上,收拾得整個人清清爽爽的,喜人入目。
天氣好,她會牽著蓮香的手,帶著她在後花園逛;天氣不好時,她就帶著蓮香在屋里斗蟋蟀,或者弄來泥巴來捏泥人,可惜的是她從來只會捏鴨子。
蓮香只是安靜地接受吳眠為她所作的這一切,不言不語,不哭不笑。
吳眠沒放棄,如果輕言放棄那就不是她的行事風格了。
久而久之,情況慢慢有了可喜變化,至少現在的蓮香已經不怕黑,眼神也有了些光彩。
這天正逛著,秦媽告訴吳眠,施瑯已經攻克澎湖。她不知道秦媽的消息遲到了多久,也不知道鄭老爺究竟是不是剛好在澎湖駐守。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秦媽,煩勞您再打听一番,如何能過海到島上去?」
「小姐!如今危難重重,別個俱欲渡海歸來,您倒好,反欲上島。」
「爹爹如今仍在島上,我放心不下。」
「也罷!不過一把老骨頭,老身受老爺恩惠不少,自當相報。」
「小姐,莫去!」秦媽走後,吳眠听見一絲低微的輕語。
「誰?」吳眠警覺地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那微風輕撫過樹梢,樹葉發出颯颯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