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3、初潮

作者 ︰ 李歆

暴室丞心急火燎的去了趟建章宮,到未時正,霍光在承明殿收到消息,帝後鑾駕已從建章宮回到未央宮。這事說奇怪也不算奇怪,皇帝冬天咳得十分厲害,太醫下了方子,曾說到天氣回暖便會痊愈,這話說得很準,開春時分皇帝的病便一天天的見好。皇帝的病養好了,去年的燕、蓋之亂也已經得到了平息,風平Lang靜後皇帝和皇後自然還得回到未央宮來居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收到消息後的霍光並沒有急著去進諫皇帝,果然沒多久掖庭那邊又有消息遞過來,皇帝這會兒歇在了椒房殿,不在宣室殿。

「匈奴又派了九千余騎兵南下,屯兵備戰。」

「不過據斥候傳回消息,這回匈奴在余吾水之北搭橋,觀其情形,竟是已做好了撤退的準備。」

「這匈奴人到底作何打算,是攻還是退?」

殿內眾人七嘴八舌議論得正起勁,張安世在一旁悄悄觀察霍光的神色,惴惴難安。

霍光道︰「派個使者,先探探匈奴人的底。這事還得朝議,再問問田丞相的意思。」

眾人附議,隨後散去。

霍光出了門,拐到一處無人的僻靜之處,枝頭的女敕蕊正清新的吐露芬芳,幾只蜜蜂在花叢間縱舞。張安世走上前正要,走廊的那頭突然跑來一名氣喘吁吁的黃門。

「稟大將軍,那女子今早陣痛分娩,已于一刻時前誕下一名男嬰。」黃門伏子。

霍光點了點頭︰「知道了。」

——————————————————————————————————————————————————許平君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暴室,頭頂的陽光十分充足,可她卻仍覺得渾身戰栗不止。她踉踉蹌蹌的從暴室奪門而奔,出了門連路都顧不得看一下,只知道撒腿就跑。

作室里忙碌的雜役從她身邊穿梭奔走,她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飛進了無數只蜜蜂,等到她終于精疲力竭,腳下被石頭絆倒,一個跟斗摔趴在地上時,驚恐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抬頭看看四周,卻是到了一處木橋下,淺碧色的水流緩緩從橋下通過,她摔在一棵柳樹下,柳枝低垂,正輕柔的拂過她的脊背,抬手擦去眼淚,卻驚駭的發現自己的手指沾染了鮮紅的顏色。她心里一慌,忍不住又嗚嗚哭了起來。

水面上倒映出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水波蕩漾,少年的五官模糊在一起,她連滾帶爬的湊上前,急切的把雙手插入水面。

用力揉搓,恨不能搓下一層皮來。耳蝸內嗡嗡的作鳴聲似乎又響起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不生了!不要生了——」恬兒身上的赭衣已經被血水浸透,她躺在草席上,撕心裂肺的揪著許廣漢的手。

暴室丞只匆匆冒了下頭,然後人就不見了,嗇夫中有些不是閹臣,一並被暴室的女醫拒于門外,只留下許廣漢在邊上幫手。

許廣漢心里也急,自己的妻子生養時他也只有守在門外的份,何曾這等直面血淋淒厲的場面?他一心忙著救人,竟也沒留意到跟在自己身邊的女兒何時不見了。

平君是被女醫趕出門的,當時她已經嚇壞了,回過神後發現嗇夫們正用一種曖昧怪異的眼神打量她,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不等他們開口喚她,轉身奪路而逃。

河面上蕩起層層漣漪,洗淨手上沾染的血漬,她頹然的歪倒在樹下。天空瓦藍,濃郁得像塊寶石,她仰天大口的吸氣。忽然間頭頂罩下一片陰影,陽光被遮擋,她感到身上驟然一冷。

「怎麼是你?」

頭頂的聲音有些耳熟,因為逆光,她一時看不清來人的長相,于是慌忙扶著樹干站了起來。

「金……金二哥……」

金賞皺著眉打量她︰「你怎麼在這兒?」

平君尷尬的傻笑。

「知道這是哪兒嗎?」。金賞將她拉到橋洞底下,又示意身後跟著的侍從站遠了些,「你是怎麼進宮的?」

平君臉色煞白,她雖然不是很懂宮里的規矩,卻也知道自己一身男裝打扮冒名進宮探父是個天大的罪過。她不知道要怎麼去跟金賞解釋,又怕說漏嘴會對病已不利,于是不管金賞如何訓斥,始終低頭緊抿著唇。

金賞見她雖然嚇得瑟瑟發抖,卻仍是一言不發,若是換了別人,他早不耐煩的把人丟給衛尉了,哪里值得這麼費心思問長問短。

金賞沒辦法,只得說︰「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問了。這宮里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你穿成這樣只會更加引人注目……我讓人送你出去。」

最後一句正是許平君最期盼的,听到這話,她喜得兩眼放光,抬頭感激的向金賞投去一瞥。

這座木橋位于未央宮正北,底下流的正是滄池的一條活水支流,過橋再往東走便是天祿閣,天祿閣再往東就是北司馬門。北門有公車令以及兵衛嚴守,出入皆是公卿諸侯,金賞斷定許平君這副裝扮絕無可能是從北司馬門堂而皇之進的宮。

走了兩步,他忍不住回頭凝望,未央宮的後宮所在近在咫尺,只是那地方是他這個侍中也不可踏足的禁地——孝武帝朝時,與先帝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韓嫣仗著自己得勢,在未央宮內出入掖庭永巷,結果被當時的皇太後賜死。有韓嫣的前車之鑒在,雖然知道也許掖庭內的某個人見到這個小女子會心情大好,他也實在沒膽量在自己的岳父眼皮底下將許平君往那里送。

許平君卻對金賞的猶豫絲毫不覺,金賞領她到石渠閣附近便不再往前,只是找了個侍衛領她從作室門出宮。

許平君沿著直城門大街繞道回尚冠里,步行到家是已近酉時正,天色逐漸暗得看不清路面。許正在堂上秉燭抽絲紡線,嘎吱嘎吱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幽幽的回蕩。

「你去哪了?」

平君滿頭大汗,魂不守舍,身上的藍綢衣裳又髒又皺。

許的聲音忍不住拔高,厲聲道︰「你上哪兒混賬去了?」

平君嚇得往後縮,繼而想到今天遭遇的驚懼不禁渾身發抖,一直退到牆壁上,只覺得精疲力竭,驚懼得無法自抑,順著壁沿滑到地上,嗚嗚得埋首哭了出來。

許更是驚恐,沖上前一把抱住女兒,連聲喊︰「君兒,君兒……」

這麼一哭一喊,樓上咚咚響起一陣跑動,劉病已跌跌撞撞的從樓梯上蹦跳下來︰「平君!平君!」

許在家待了一個,竟然不知道劉病已藏在樓上,愕然之余漸漸醒悟,搖著女兒的肩膀,喝道︰「你到底去哪了?」

平君嗚嗚的哭︰「我去……母親你別生氣,我去見父親了……」

許身子晃了晃,一陣目眩︰「那是個什麼地方,你……你也敢放肆胡來……」

劉病已怕許要打女兒,忙撲上去抱住平君,用背擋住許,叫道︰「是我的錯!是我出的主意,不關平君的事!」

平君躲在病已懷里,泣不成聲︰「我……我想父親……我想他……你總說他忙,可閭里的孩子都說父親不要我們了……嗚嗚……」

許听到心酸處,不禁潸然淚下,面色蒼白的站在那兒微微發愣,劉病已見機急忙拖著平君上樓。到得樓上的寢室,劉病已點亮燈燭,這才將平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見她雖然狼狽,好在毫發無傷,才要松口氣,忽然瞥見她衣角上的紅色血跡,不由失聲叫道︰「你受傷了?」

平君搖頭,慢慢定了神,才將今天在宮里所見所聞說了出來,她不懂分娩之事,所以?*??芫?值拿枋觶骸澳歉讎?絲隙ㄊ撬懶恕6脊治遙??皇俏蟻諾眉飩校??膊換崴?櫻????イ購缶土骱枚嘌??枚唷??包br />

劉病已也覺得頭皮發麻,但是平君的恐懼更讓他感到頭疼,于是說︰「那也是她有錯在先,她要不是一聲不吭的站在你們邊上,你也不會嚇得叫起來。所以……這跟你無關,你就不要自責了。還有,你離開的時候看到她還活著的,你要許叔叔,他一定有法子救那女子,所以……噯,你別哭了,我明天等宮門一開便立即進宮探明消息,你別擔心。」

兩人還在間,許端著一盆清水進來,見兩人手拉著手挨在一處,臉色愈發難看︰「病已,你該去睡覺了。」

劉病已不敢違抗,點了點頭,給許道了安,依依不舍的離開。許把盆放下,淡淡的說︰「過來洗洗,把衣裳換下來還給病已。」

平君吱吱唔唔的應聲,月兌下衣裳,洗過臉,這才翼翼地問︰「母親,你不生我的氣了?」

許嘆道︰「你是我的女兒,即便你闖下天大的禍事來,我總也要替你擔著的。」撫模女兒光滑的面頰,不由感慨,「你父親沒有不要我們,他犯了事,怕連累我們母女……他是個好人,一直很疼愛你的,你要你的父親。」

平君想到方才劉病已的話,不由說︰「病已哥哥也是這樣對我說。」

許一凜︰「你……你和病已……感情真是好。」

平君垂下頭︰「他是我的哥哥呢,兄妹哪用分什麼彼此?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許松了口氣︰「我給你做點吃的,吃完早點睡。」

這一晚平君睡得十分不安穩,夜里盜汗,反復夢到那個赭衣女子披頭散發的前來索命,嘴里淒厲的叫著。之後她忽然感覺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女的,肚子一陣兒絞痛,汗如雨下,身下流出許多的血來。

她驚得渾身抽搐,從夢中猛然掙醒,只覺得自己身下一片濕濡,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她爬起來點亮床頭的燈燭,回頭一看,卻見雪白的床褥上一灘暗紅色的血跡,她嚇得失聲一叫,扭頭一看更是駭得魂飛魄散,自己臀上亦是印著巴掌大一塊血跡。

她又是一聲尖叫,一時又驚又怕,跳到床上將薄被緊緊罩在自己頭上,蒙在被單里瑟瑟發抖。想到自己被那女人索命,那女人肯定是死了,所以用同樣的方法來折磨她,要她流血至死,她懼怕得失聲痛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窸窣的腳步聲靠近,然後有股力道想扯走她頭上的被子,她嚇得邊哭邊用力拉被子。

「平君!你怎麼了?」被外傳來熟悉的呼喚聲。

她忽然不動了,被子很快被劉病已扯走,被下蜷縮的女孩兒涕淚縱橫,猛地撲到他懷里哭道︰「我快要死了,病已哥哥,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

病已被她的一驚一乍嚇得不輕,加上自己也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爬起來,一時還不能適應︰「你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

平君指著床上的血跡說︰「我流血了,我要死了,嗚嗚……」手指顫抖,臉蒙在他的懷里,自己卻再不敢看那灘血。

病已看到血,猛地打了個冷戰,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忙拉住平君打量︰「你哪流血了?傷在哪了?要不要緊?」說著,便要撩她的裙子驗傷。

平君羞澀,連連退縮不敢言,只是哭泣。

病已急得跺腳︰「到底傷哪了?要趕緊包扎啊。」

她搖頭︰「不是的,不是傷口……反正我活不了了,是那女的來索命了,她流了那麼多血……」

病已見她怕得厲害,面色蒼白,連嘴唇也似被抽干了血色,不由急得緊緊抱住了她︰「不要怕!她要真死了,也是我去填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讓你進宮的。你忘了,你用的是我的門籍,我的名字,她只會來找我,不會找你的,她不認得你的……」

平君越想越心灰,只怕自己一人死了不夠,還要連累病已,不由得嚎啕大哭。病已見她哭得傷心,一時沒忍住,竟也淌下淚來,朝天吼道︰「不許你欺負平君!有什麼事你來找我!我把命給你——」

一點光亮猶如鬼魅般從門外幽幽飄了進來,兩個抱作一團的孩子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嚇得齊聲尖叫,抖若篩糠。

許手舉燭台站在門邊,第一眼便看到兩個身穿內衣的少年男女跪坐在床上緊緊摟抱在一起,她心里一驚,目光下移,觸及女兒裙擺以及床褥上的被單,只覺得腦子里轟地聲像是被雷劈到,炸裂開來。她大叫一聲,手中的燭台跌落在地,她不管不顧,瘋也似的沖上前去,扯住病已的頭發一把將他從女兒身邊拖開。

「你個畜生!你干了什麼!畜生——禽獸——」巴掌如雨點般砸下,他的面頰、耳廓、腦後,背脊,無一處沒有挨打。

平君想攔住發狂的母親,卻反被許一個耳光摑在臉上,打得她一個趔趄摔在床上。病已撲上去想護住平君,卻被許一手揪住耳朵,一手抓住發 ,他吃痛大叫,只得順著力道被她拖出門外。

「滾!你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你……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用力摔上門。

病已跪在地上,膝行至門前,用力拍門,哀求道︰「嬸嬸,你別打她!求求你別打她,你打我吧!」

平君哭得不住打噎,直愣愣的看著一向溫柔的母親突然變得如此粗暴。她蒼白的面頰上掌印清晰,許又氣又憐,剛才發過一通火後,現在反倒冷靜下來。

「你到底和他做了什麼蠢事,給我老老實實交代清楚!」

平君瑟瑟的縮在床角,哽咽的將今天發生的事重頭敘述了一遍。從早上進宮見到父親開始,一直說到自己發現血流不止。

許听得又好氣又好笑︰「就只這樣?」

平君哭著點頭︰「我就要死了,母親若是還生我的氣,不如打死我吧,死在母親手里,總比血流盡而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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