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奉光世襲高祖封賞的關內侯爵祿,家境富裕,與京城中大多數的貴族子弟一樣,平時游手好閑,少了立業的後顧之憂,成家生子後更加醉心于斗雞走馬的奢靡生活中。可是原本沒有煩憂的他,最近卻被自己的小女兒折騰得夠嗆。
和許多大戶人家一樣,王意很小的時候便已定了夫家,可未等她成年,訂婚的這個便夭折了,這之後又再許了一戶,雖然家世不及原先那戶,好歹長得挺不錯,為人也和善。眼見女兒一天天長大,離及笄之年沒多久了,他備好嫁妝,正準備把女兒嫁出去,可誰想天有不測,他的,又一次沒逃過厄運,暴病而亡。
女兒未過門,倒死了兩個定親的,這在旁人看來是件很不吉利的事。
「我寧可你是嫁了兩次被夫家休了回來,也總比現在這樣強。」離婚或者休棄的女子並不會遭人嫌棄,他還能讓自己的女兒再風風光光的找男人再嫁,可現在許一個死一個,怎麼看都是王意的命太硬之故,這樣的女子任憑生得再美貌,家世再好,也得有男人敢要啊。
與上一次不同,王意並沒有哭泣或者傷心,她的父母為她的婚事操心跺腳之時,她卻顯得異常平靜。
王奉光是個很容易自我排解和滿足的人,見女兒情緒穩定,不哭不鬧,他也很快便忘了這件事。他在長安西安門外有處房舍,專門用來招攬同好之人在那里斗雞玩樂,與張彭祖、劉病已這兩個少年的相識雖是緣于一場意外,可素喜玩樂的王奉光卻與劉病已一見如故。
匈奴的戰火並沒有動搖漢朝的安寧,諸侯王返回屬國後沒多久,邊境傳來消息,漢軍大破匈奴,屬國義渠王射殺犁汙王有功,漢廷嘉許賜其黃金二百斤,馬匹二百匹,改封其為犁汙王。
邊境取得全勝,卻不能使得丞相田千秋感到欣慰,相反,隨著歲月的推移,他的身體也在逐步衰退。皇帝器重他,特賜他上朝時不必在東司馬門下車步行,可以直接坐車入宮,以車代步走完章台街,登前殿參與常朝。這樣的殊榮,自古只出了這麼一例,很多人因此把田千秋尊稱為「車丞相」、「車千秋」,足可見皇帝對他報以莫大的信任與莫大的期待。
田千秋年紀雖大,心里卻明鏡似的。自先帝崩逝,遺命大臣輔佐幼主,那時候尚有三人主控中朝官吏,出入禁中,如今中朝之勢已經盡數落入霍光之手,皇帝在未央宮里已經虛長至十七歲,眼看便要成人,到時候若是循例親政,皇帝借重百官之力一點點收回權力,培植自己的親信勢力,自然而然的會削弱霍光手中的權力。
百官以丞相、大司馬、御史大夫這三公為首,自先帝用大司馬取代太尉開始,三公逐漸變成了二府為主,自丞相以下便是御史大夫。如今桑弘羊已經死了,一旦田千秋從丞相位置上被拉下來,那麼放眼整個大漢朝的中央軍政,內外朝臣將盡數淪為霍光黨羽掌控,到時霍光可真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和先帝相比,當今天子雖然年幼,卻也是個悟性極高的人主。因為和田千秋一樣,年少的皇帝顯然也已經意識到了,如今能牽制住霍光的最後一點期望唯有老丞相一人矣。所以別說是坐車上朝,即便是用抬的,也要把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給抬到前殿上。
田千秋素有智謀,他把一切的算計與權衡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自先帝時他便開始做這個丞相,眼看著霍光的權勢一點點擴大,霍光心里打什麼主意他也並不是完全不清楚,但田千秋為人敦厚,不願與人爭執,只求自保。霍光的勢力如日中天,他每次都盡量避其鋒芒,也因為丞相的權力已不比漢初,丞相與皇帝之間隔了一個中朝尚書領事,他除了常朝,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而且這麼多年下來,看霍光的情形,輔佐年幼的皇帝,並未做出對皇帝、對社稷不利的事來。
田千秋固有明哲保身的容忍之舉,然後事事往往超出他的想象,不是他願意容忍便能置身之外——這一年春末,侍御史突然重新調查侯史吳的案子。
侯史吳的案子是去年秋天時判的,當時廷尉王平與少府徐仁會審,認為侯史吳雖然庇藏過桑遷,但因為桑遷不是主犯,所以侯史吳的罪責可以依照六月頒布的赦令免罪。
侍御史將這案子重新翻審時提出,桑遷作為桑弘羊之子,雖沒有主動參與謀反之事,然而桑遷此人知曉儒家的五經學說,精通《詩經》、《尚書》、《禮儀》、《春秋》、《易經》,如此有學問明道理的一個人,在得知其父謀反不加以規勸阻止,其罪與父親桑弘羊無異,而侯史吳更是曾當過三百石的官吏,所以他藏匿桑遷這樣的謀逆主犯,是屬于明知故犯的重罪。依照去年六月天下詔行的是赦令,而非大赦令,侯史吳的罪名理當不在赦免之列。
這個案子猶如一石激起千層Lang,在朝堂上爭論不休,從起初的翻案漣漪開始一點點擴大,最後竟而演變成官吏上奏彈劾王平與徐仁,稱其二人有包庇重犯之嫌。
田千秋作為徐仁的老丈人,以他的智謀,不可能猜測不到這場風波背後暗藏的殺機。為了,也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尚未親政的皇帝,當這場風暴席卷而來時,向來敦厚隱忍的老丞相,拖著殘弱老邁的病體,力主為侯史吳辯護。為了讓霍光沒有反擊的機會,田千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召集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以及博士,在北司馬公車門以公開公平的一種形式就侯史吳是否有罪這一項問題進行討論。
「這只狡猾的老狐狸……」未央宮承明殿內,霍光用尺簡輕輕敲擊木案,唇邊露出隱晦的笑意。
張安世有些緊張,不由問道︰「是否要加派兵衛?」
霍光反問︰「以什麼名目?是保護他們還是驅逐他們?你可別忘了那些都是什麼人!是丞相,是外朝中二千石以上的高官,還有一群張嘴就會引經據典、博古論今的博士!」
霍光年少時並沒有讀過什麼書,他和許多顯赫的世家子弟一樣,靠的是同父異母的哥哥霍去病的提攜,先帝的破格重用。這些年他的官位和爵祿越爬越高,權力也越滾越大,雖然他不懂得那些所謂的五經,所謂的高深典故,但他身旁卻從來不缺這樣飽讀詩書的人才,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有學問的人腦子有多好使。
他緘默不語之時,一旁的杜延年伺機勸道︰「官吏開釋有罪之人,依照的也是常法,如果硬要揪住這點來詆毀侯史吳大逆不道,實屬有些勉強。依我看,田丞相也並非故意要提出反對的意見,只是他平時便喜歡替下面的人說情,在百姓中素有威信。至于事先未和大將軍商議,此舉雖然無禮,但也要考慮到丞相年老體邁,做事難免無法面面俱到。大將軍好歹顧惜他在位已久,又是先帝器重的老臣,這件事還是不要與丞相撕破臉,大家彼此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好。這事真要鬧大了,只會影響大將軍的聲譽。」
霍光忽然將手中的尺簡丟了出去,那根竹簡在空中轉了個圈,準確無比的落入了對面一只銅壺之中。
當啷啷!尺簡與壺壁踫撞,發出一陣清脆的撞擊聲。
霍光冷笑︰「小事化無?子孺,你覺得呢?」
雖是春末,但張安世卻是汗流浹背。關于侯史吳的這件案子,霍光雖然沒有對他明確說過原委,但以他對霍光的熟知,絕對不會單純得認為霍光會真的讓這件事小事化無,不了了之。為了這樣的一件小事,天知道霍光在的一年中已經花了多少心思去撒網謀劃了。
想來杜延年也不是沒有察覺到這背後暗藏的玄機,只是杜延年尚有勇氣敢對霍光加以規勸,而他張安世卻只能站在邊上戰戰兢兢得心跳加劇。
他吱吱唔唔的說不出話來,霍光瞥了他一眼,然後對身邊的中朝官僚們說︰「既然車丞相一定要弄出一個是非曲折來,那就讓公卿百官們議吧!我們,就等著看那個結果好了。」
杜延年聞言愕然,一種不祥的預感佔據心頭,他不由扭頭瞅了張安世一眼,對方早已面色煞白。
這場由丞相發起的百官公車門聚議整整持續了一天,剛開始的情況還好,晌午進食後眾人的言論開始慢慢發生轉變,最終以多數人認定侯史吳有罪的這個結論收場。次日,這個結果一經公布,霍光隨即以廷尉、少府弄法瀆職之罪下令將王平、徐仁投入獄中。
四月,徐仁在獄中自殺,王平與左馮翊賈勝胡被判腰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