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賀被廢後的二十七天里,上官太後臨朝,朝內上下在霍光的決策下天下太平,政務照常處理。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人由如意換成了劉病已,每天的事務仍是一切照舊,盡管曾經發生過嚴延年當庭彈劾霍光的事,但這件事隨後就再沒了動靜。一枚銖錢扔水里或許還能听個響,但嚴延年奏劾之事顯然被許多人刻意的遺忘了,而且遺忘得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劉病已這個皇帝當得看似很忙,實則很閑,閑里偷著樂時他就在宣室殿和張彭祖等人一起玩六博賭錢,晚上到鴛鸞殿里和妻子濃情蜜意,教牙牙學語的兒子模爬滾打。反正日子照舊那麼過,宮里宮外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換了個身份罷了。
錢倒是不缺了,缺的是自由。
夫妻倆最不滿意的大概就是,他倆自從進了宮,便再沒機會出去,這對于喜歡游山玩水的劉病已,無疑是一種最痛苦的煎熬。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昨日終于得了個機會出宮去平陵拜謁昭帝,劉病已原本甚為高興,可一看到帝王車輿儀仗,浩浩蕩蕩的足有上萬人隨駕,頓時委頓下來。從平陵回來後的第二天,平靜了很久的嚴延年忽然又跳了起來,這一回他參劾的目標換成了大司農田延年,罪名是田延年隨天子鑾駕出入宮門時,身上居然佩掛著兵刃。
田延年腰上的那柄劍,洞悉內情之人皆知是霍光給的,廢黜劉賀那日田延年正是手按這柄寶劍威懾群臣,最終助霍光成就了一段忠漢之臣廢黜昏君的美談。從那以後田延年就再沒把這柄劍從自己身上摘除,竟比御賜的寶劍更愛護珍惜,進出宮門也依舊照常佩戴。
嚴延年的奏書顯然是沒事找架吵,田延年面對彈劾一口否認,堅決表示從未有過此事。兩個人各據一詞在朝上控訴自訟個不休,吵得不可開交,所有人都指望著霍光能作出一個決定,不曾想霍光最後一振衣袖,高舉玉笏,將這難題丟給了皇帝。
劉病已早已習慣了上朝看熱鬧,霍光這一請示,讓他頓時受寵若驚。面對著上百雙亮閃閃的眼楮,他想了個順理成章的折中之法︰「下發御史中丞處理。」
御史中丞被皇帝當庭點了名,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卻只能誠惶誠恐的承詔。頃刻間,上百雙眼楮又齊刷刷的轉向他,御史中丞看了看波瀾不驚的霍光,又看了看臉色慘白到搖搖欲墜的楊敞,穩了穩神,問嚴延年︰「侍御史兼為執金吾,既看到大司農佩劍逾禮,何以不當即奏書宮殿門衛尉,禁止大司農入宮?若此事屬實,你卻任其自由出入宮闈,則大司農固然有罪,侍御史你的罪過只怕更大。陛下……」他突然一轉身,雙手捧笏稟奏,「臣要奏劾侍御史嚴延年縱容罪人私闖宮禁,論法應判死罪!」
這一幕峰回路轉,著實令劉病已大開眼界,他不知道該稱贊御史中丞夠聰明正義,還是夠胡攪蠻纏,總之被他這麼一搞,居然硬生生的把局面給扭轉顛倒過來。病已第一次發現原來所謂的朝堂廷議,也不過和市肆閭里一樣,那些身穿錦衣的朝臣一旦為了瑣碎小事爭論起來,不惜互相攻訐,互揭其短,損人利已,本質上這些身份高貴的三公九卿和他所接觸過的市井小民沒任何區別。
病已笑了,一半兒是覺得可笑,一半兒是覺得可氣。
嚴延年與田延年之間的爭論已經在眾人圍剿的氣勢下被強壓了下去,病已覺得這場朝會無趣透頂,正欲下令退朝時,有一人排眾而出,奏道︰「陛下即位以來,國泰民安,上承應天,下順應民,此乃全托大將軍之功……」
病已一凜,馬上反應過來,這是借機討好霍光,順便也是提醒自己,如今帝位穩坐,是時候論功行賞了。
他清了清嗓子,準備等那人說完,就馬上允可,卻不料那人下面說的用意雖同,內容卻與他設想的大相徑庭。
「今後位虛空,大將軍有女,良家淑媛,恭謹廉讓,有關雎之風,母儀之德,宜配偶,入主掖庭……」
病已一直散漫的神經驟然繃緊,上身跽直,臉色刷地變了。
那人並不抬頭看他,依然手捧玉笏,聚精會神的盯著笏板上事先寫好的文字照本宣讀,孰不知那一個個從他嘴里往外迸的字,已令御座上的皇帝怒火中燒。
「嗯哼!」就在這當口,霍光開口了,「小女年幼頑劣,蒲柳之姿,恐難侍君……」
「大將軍過謙了……」
「令愛聰慧貌美……」
「年紀與陛下相仿,正當絕配……」
起哄一樣的附和聲很快把霍光的一面之詞給壓了下去,霍光似乎非常為難非常無奈,捧哏之聲不絕于耳,卻無一人去有心留意皇帝的臉色,在這些人眼中皇帝的心意或許根本不重要。
金賞冷眼看著底下的一團亂,恍惚回到了許久之前,那時候昭帝也是這般坐在朝上,看著底下的臣子各色各樣的丑態畢露。昭帝年輕嬴弱的面龐上永遠掛著優雅從容的微笑,只有他們近身伺候的幾個兄弟才清楚他內心在淒苦無奈中苦苦掙扎。
沒人在意皇帝……沒人在意……
「退朝!」驟然響起的一聲厲喝,生生掐斷了金賞的回憶,也打破了朝堂上熱鬧的和諧氛圍。
眾目睽睽之下,劉病已已然從御座上起身,頭也不回的拂袖離去,留下一個虛幻般的背影。
皇帝走了,就這樣……退朝了。
金賞也和站在中庭的臣公們一樣,完全呆住了,直到金安上猛地拽他的袖子,提醒他趕緊跟上皇帝,他才如夢初醒般深深吸了口氣。
這是劉病已!
原來這就是——劉病已!
——————————————————————————朝上掀起了一股立後熱潮,除了少數人不參與意見外,大部分人都中意霍光的小女兒霍成君,主張立她為後。這事鬧騰得很厲害,病已極力想瞞著平君,但宮里的風聲傳得向來快,病已沒有跟平君坦白這件事,沒想到許廣漢倒先找上商議。
「霍將軍那里得罪不起,霍家的女子也不是沒被婉拒過,只是,前有辭官病故的雋不疑,後有遭貶重啟的劉德,你仔細想想……」
「父親!」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向對自己視若己出的許廣漢在最緊要的關頭,非但不是支持他,反而要站在其他人那邊,勸自己納霍家女為後。他直愣愣的看著許廣漢,萬分委屈的低吼,「平君才是我的妻!」
許廣漢搖頭,嘆息,「你再仔細想想,慎重的……考慮一下。」他停頓了會兒,語重心長的說︰「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帝,你應該明白,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我雖然疼惜平君,卻也不得不為你多著想。你別顧忌平君,那孩子很懂事,她不會怪你……」
病已雙眼睜圓,震驚得難以復加,「她……知道了?難道這也是她的意思?」
許廣漢「唉」「唉」的連嘆兩聲,自劉弗去世,劉賀即位遭廢,宮里變故迭起,起起落落叫人應接不暇。他也算是宮里的老人了,眼看著平日最親近的張賀也去了,自己的突然被架到了那個如火烤炙的帝位上,孩子們的無奈和彷徨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也許是因為劉賀的出現,很多年前的痛苦經歷再次揭開了他的瘡疤,也讓他那顆原本試圖混沌的過完余生的心,在眼看著女兒被卷入這場洶涌漩渦後,再也無法保持冷漠頹廢的平靜。
「有些事你沒得選擇!平君是個明事理的女子,你將來要走的路還很長,要做的事還很多,拘泥在這樣的小節上,以後如何成就大事?」
病已難以置信的退後一步,像是不認識眼前的人是誰,他握緊拳頭,壓抑的吼聲里夾雜著怒氣,「我本沒有要當這個皇帝!是他們找上了我,每天把我安在那個位置上,听他們在底下自顧自的唧唧呱呱說一大通廢話,如果這樣就算是成就大事,我寧可回尚冠里去當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庶民!」
「孩子……孩子,你冷靜些,這不是你可以選擇的,別說氣話……」
病已強忍怒意,撇著顫抖的嘴角,仰頭,「我……我有妻兒!為什麼當上了皇帝反而連自己的妻兒都守護不了?平君是我的妻,不是妾!她是我堂堂正正納了六禮娶過門的妻子!奭兒是我的嫡長子!」他越說越激動,「父親難道忘了我當著二老面前起過的誓了?你以為我劉病已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嗎?」。
許廣漢已經被他的激昂說辭逼得插不上話,只能紅著眼不斷搖頭。
「總之,我的妻子只能有一個,除了平君沒有其他人!」說完這句話後他如釋重負,心里忽然敞亮了,不再煩躁憤怒,「我這就去找平君,你不了解她,她很死腦筋,你之前那樣跟她說,她會很傷心的……正因為明理,所以會更傷心,我……舍不得讓她傷半點心……」
他繞過許廣漢走了兩步,突然又站住,回過頭來沖廣漢一笑,「岳丈大人也永遠只能有一個!」
他的笑容俏皮中滲著窩心的暖意,瞬間擊中許廣漢脆弱的心房。看著昂然挺拔的背影,他深深的體會到,那個拖著鼻涕、頑劣胡鬧的孩子真的已經成熟懂事了。
————————————————————鴛鸞殿的侍女已經習慣了在皇帝駕臨時不再大聲通稟,劉病已生怕吵到休憩的妻兒,每次入殿都刻意放緩腳步。
蠶絲錦帳內,躺著他生命里最為珍視的兩個人,平君側身枕臂和衣而臥,胸前躺著酣睡的嬌兒。母子二人細微酣甜的呼吸令他沉迷,他就這麼一直站在床邊,痴痴的看著他們。
淺夢中的平君似乎睡得十分不踏實,呼吸時輕時促,眼瞼緊闔,眼睫卻在不住的顫栗。
他嘆口氣,俯,手指拂去她眼角的淚痕,「你假裝睡著時總喜歡把眼楮閉得緊緊的。」
長睫微微一顫,她緩緩張開眼,眼眶里早已蓄滿淚水,沿著眼角迅速滑入鬢發。他看得一陣心痛,忍不住撫模那張被淚水潤濕的臉頰,低頭狠狠的吻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