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7、禁臠

作者 ︰ 李歆

椒房殿有些凌亂,平君進去時,正好看到一名小侍女捧了三只的竹笥往外跑,結果猛地看到皇後站在庭中,嚇得絆了一跤,滿笥的衣物翻了一地。

侍女嚇呆了,平君反應迅速的彎腰,「快撿起來,別弄髒了。」

「諾……」小姑娘嚇得聲音都抖掉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平君手腳麻利的揀起一件深衣,仔細一看,衣上染了一大片的赭紅顏色,她用手去抹,感覺又不像是新沾上去的污漬。

「這件衣裳髒了怎麼也不拿去洗洗?」

那侍女抬頭一看,面色刷的煞白,「這……這是昭帝遺物,太皇太後極為珍視,不……不許人踫的……」

「那就更該洗淨收藏保管妥貼。」

許惠在邊上疑惑的用指甲刮那些污痕,「這……這看上去怎麼像是染的血漬?」

小侍女嚇壞了,趕緊拉著衣裳,淚盈盈的說︰「可別弄壞了,還是讓奴婢收起來吧。」

平君見不得別人為難,忙叫許惠松手,又問︰「太皇太後在哪?」

「才還見在寢室……」

「那我找她吧。」

平君見椒房殿實在是忙亂,來來去去的人忙里忙外的著急搬著東西,于是打發自己的侍女也去幫忙,自己則帶著許惠去找如意。

相對于外堂的忙亂,內寢一片安靜,可如意卻並不在房里。她在席上略坐等了會兒,許惠按捺不住無聊,便趁無人四下張望,平君訓斥了幾句,她總是不听。

過了會兒,許惠驚疑的從床頭取了一塊巾帕,往平君面前一遞。

平君怫然,「都說了不要亂動椒房殿的東西,你怎麼不听的?」

「這不是椒房殿的東西,這是皇後你的東西。」

「又胡說!」

許惠急道︰「這是不是你的帕子,這角上的大雁可是你繡的?」

她聞言定楮一看,只見那塊帕子半新不舊,粗棉織就,經緯雙股線紡得並不算均勻細密,邊角上繡著一雙大雁,繡工也甚為粗糙。這正是許家自家紡制而成的手巾,宮里不會使這等低劣的物品,而且看這成色,估模著應該是好幾年用過的舊物。

她左右翻來覆去的看了會兒,滿面狐疑。

許惠笑道︰「你若不信,可去問陛下,你自學女紅起,年年都繡制一塊手巾給陛下用的,使舊的手巾他都收著呢,把這手巾拿去一比就知道了。」

「別!」平君拉住她,「別胡鬧……這是太皇太後的東西,我們私下說笑可以,別亂拿她的東西,快放回去。」

許惠撅嘴,「明明就是你的東西。」

「不是我的東西,這手巾上寫著字呢,怎麼可能是我的東西?快放回去!」

「有字就更好了,上面寫了什麼,問明白就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平君隱隱覺得不安,那方手巾令她看著眼熟,她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的舊物,只是一時想不起為何會落在椒房殿里。

她心里藏著一個秘密,一個不算大,卻令她無法跟人說清道明的秘密。

這個秘密已經埋了三年,現在,她卻升起一種即將要被揭破的慌亂。

她不安得如坐針氈,徑直站了起來,「回去吧。」

許惠不解,無意中一扭頭,忙跪下︰「拜見太皇太後。」

如意輕悠悠的從門口踱了過來,「以前見你耐性極好,怎麼今天這麼急躁不耐了?」

平君听出太皇太後的弦外之音,怕她多心自己當了皇後就端起架子,忙道︰「沒有,只是這女子老問東問西,其實我是不識字,被她問煩了才說要回去。」

如意笑道︰「又不是博士,不識字也是正常的事。」一瞥眼,目光落到許惠手上的手巾,不覺眉頭一皺。

許惠急忙高舉著把手巾呈上。

「早上還說找不著這手巾了,倒叫你翻出來了。」她接過手巾,冷淡的眉宇漸漸有了舒展,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這幾天如意便要搬去長樂宮去,所以宮里的侍女私下都說太皇太後心情不豫,就連瞧人的眼神都是冷的。

平君不知道要怎麼接話,心中不安更甚,只得低著頭不言不語。

如意端詳著手里的帕子,似乎又沉浸在了遙遠的回憶中,「這是昭帝的舊物,上面有他親筆題的一首歌賦。那段時日他心情很好,我從沒見他這麼快活過,他去淋池賞荷,寫下這首歌,命宮人徹夜傳唱……」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柔,溫婉的唱出那個陳舊的回憶,也讓平君從不安直接跌到震駭彷徨,「秋素景兮泛洪波,揮縴手兮折芰荷,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開曙月低河,萬歲為樂豈雲多。」

萬歲為樂豈雲多……

幽幽的止歇了最後一個音,她宛若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心力,指月復輕輕摩挲著那雙大雁,「如果我自幼也學女紅,不知能不能令他更早快活些?」

平君心中一悸,全身氣力像是猛然被抽空了。

如意將手巾整整齊齊的疊好,收入袖囊中,「以後我去了長樂宮,你還會來長信殿教我女紅麼?」

平君慌亂的點頭。

「椒房殿就留給你了。」她笑得空靈縹緲,「他看不到的,我會替他看著。許皇後,希望你別讓我們太失望。」

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愧爾嘉祥。

雙飛雁,天南地北,偕首幾回寒暑。如今雙雙投入了這寂寂未央,最終是否仍會是他人眼中的純潔無瑕?

如意笑著轉身,慢悠悠的踱出房,留下最後那抹孤單削瘦的背影。

————————————————————————————十一月下旬,長安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細沙一樣的雪粒下了一整夜,到天明時,毛茸茸的雪花飛舞得滿天滿地。雖稱不上銀裝素裹,憑欄而立也能稍許感覺出那種空曠幽遠的美。

這樣一個雪景,卻是太皇太後動身回歸長樂宮之日。如意听了一夜的雪,天不亮便起床披了雪貂裘衣站在窗口看月景。這一看便是東方發白。

不等皇帝、皇後前來送別,她已下令起駕。

太皇太後法駕金根,車行三刻,當出未央宮門前,忽然停了。如意剛要相詢,金根外隔著厚重的青帷,黃門尖細的聲音稟道︰「大將軍拜辭太皇太後!」

不等如意回神,車廂內隨侍的侍女早取了貂裘替她披裹好,又塞了手爐到她懷里,然後掀開青帷。

雪花撲面從帷幕內吹了進來,冰冷的空氣涌入,瞬間迷花了她的視線。

霍光恭恭敬敬的站在金根下叩拜,她忙說了聲︰「可。」咽喉被冷風一嗆,險些發不出聲來。

霍光起身,逆著風雪開口,聲音不高,卻還是听得清清楚楚︰「太皇太後這一回去,為策安全,是以在長樂宮特意安置了屯衛,由鄧廣漢任長樂衛尉……」

鄧廣漢,那是她的二姨父,也就是霍光的二。

如意站在車上,輕輕緲緲的微笑,左眼卻被一片雪花撲撞上,一陣酸痛後,雪花化作熱淚滑落腮旁。

「大將軍想得周到,有勞將軍了。」

霍光身體微側,指著邊上十多名二三十歲年紀不等的女子說︰「這些阿保做事穩重,可隨太皇太後入長樂宮隨侍,听候使喚。」

「多謝將軍!」

霍光揮了揮手,當下阿保歸入隨從的隊伍中去。原本替如意撩著青帷的侍女突然下了車,然後上來一名二十多歲的阿保,眉目清秀,舉止果然謹慎穩妥。

如意往後退了兩步,一直退到車壁上,車外霍光高聲道︰「光拜別叩首!」

青帷放下,她卻覺得車內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異常稀薄,幾乎令她喘不上氣來。

金根緩緩啟動,在微微搖晃的車廂內,那名阿保跪坐在車門口,安靜得猶如一尊裝飾的陶俑。

「你……」如意勉強擠出一個字,然後陡然發現縱有千言萬語也早已無需再細細盤問,她頹然的低下頭,眼角澀澀的發疼。

行路許久,終于進入長樂宮的宮門,馬蹄聲聲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噠噠作響。

沉默許久的她終于說出了一句整話︰「今年該滿五歲了吧?」

對面的女人啞著聲回答︰「回太皇太後,虛齡已經六歲了。」

如意熱淚盈眶,用力點了下頭,難忍哽咽,「他現在叫什麼名字?」

「期……」她恨不能把頭埋進腿股間,顫顫簌簌的帶著一種憋屈的泣音,「霍期……他叫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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