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安世預料的那樣,霍光的沉默逐漸被一些熟知的僚臣揣摩出其真正用意,只是霍光不明說,加上霍異常積極的想要把女兒弄進宮里去當皇後,所以大家只好也跟著望風觀望。
這事轉眼拖入冬天,劉病已當了三個月的皇帝,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些微排斥抵觸,到最後慢慢開始適應自己無所事事的生活狀態。與劉病已相比,許平君的適應能力顯然要強過他,這三個月里她幾乎天天都會去太皇太後的椒房殿,如意只比她小一歲,兩人拋開身份的不對等外,興趣喜好上相差無幾。
平君喜歡針黹女紅,她教如意縫制鞋襪,後宮歲月寂寞無聊,如意覺得有這樣一位稟性淳樸的女子為伴,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平君也曾提過一些小要求,把婢女許惠接入宮中,安排許母、王意等女眷時常進宮敘話,如意一一應允,她本以為平君會向她提立後的&}.{}事,卻沒想無論是劉病已還是許平君,都未向她提過只字片語。反倒是霍氏母女,進宮次數日漸頻繁,到後來,如意只能刻意的調整自己的作息,以免許平君和霍成君撞上。
劉奭已經會坐、會爬,會咿咿呀呀的發音,變得比以前更加好動,也更黏人。宮中的阿保雖然很有照顧孩子的經驗,但劉奭卻仍是喜歡黏著自己的母親,有時候看到父親更會興奮的尖叫。
「再過些時日,肯定會叫人了。」平君用手抻著兒子的腋窩,讓小劉奭雙腳蹬地,牽引著他一步步的學走路。
劉奭很是興奮,揮舞著雙手,時不時的發出一聲清脆的笑聲。
一旁注視著母子二人嬉戲的劉病已卻殊無笑容,兒子快一歲了,可現在的身份卻仍是不明不白的——他的母親一日為婕妤,他便一日不能名正言順的成為嫡子!
原本最初拜太皇太後所賜將許平君提為婕妤,他想著不用多久便能名正言順的將妻子從婕妤的份位上封作皇後,就和當初上官如意自婕妤封後,自己自陽武侯即位為帝一樣,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萬萬沒想到當中居然還會橫生這麼大的一個枝節,一想到這里,病已就會覺得窩火,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萬分沮喪。
「在想什麼呢?表情那麼痛苦……」她其實猜得出他在煩惱什麼,卻故意調侃,「這麼一看,你們父子倆倒還真是挺像的。」
「哦?是嗎?」。病已恢復了笑容,伸手把兒子抱了起來,劉奭沖他咯咯咯的笑,笑靨如花,甜如蜜糖,「兒子真漂亮啊!你說得沒錯,果然很像我。」
她捂著嘴笑︰「奭兒拉屎的時候,眼楮鼻子皺在一塊兒,小臉憋得通紅……這樣兒就跟你剛才一模一樣。」
他刷地扭過頭來,眼皮耷拉,眼神陰陰的盯著她。
她笑得更歡暢,手指著他的臉直抖,「對,就是這個表情……」
病已將兒子放到地氈上,一把抓住後退欲逃的平君,胳膊有力的環住她的細腰,將她使勁拖進自己懷里。
「知道冒犯天子是什麼罪名嗎?」。
「不知。」她忍笑,「這是廷尉才知的刑律,陛下饒恕我吧,我可是良家女子……」
「好個良家女子……」他額頭抵著她,濃烈的繾綣氣息噴到她的臉上,她烏黑的瞳仁里倒映著他深情的凝視,「君兒!」他啞著聲喊,雙手在她腰背上不斷游移,「你好像瘦了呢。」
她向來青澀,早被他的言行挑逗得渾身酥軟,「嗯……」
「我們回房去?」
「嗯……嗯?」她猛地從意亂情迷中清醒過來,「現在是白天啊!」
「又不是沒有過!」他說得理直氣壯,毫無羞澀之意,「我抱你進去?」
她期期艾艾的說不出一個整句,病已莞爾一笑,徑自將她打橫抱起。正欲大步往寢室奔去,平君忽然叫道︰「奭……奭兒……」
他在她唇上吻了下,「找人把他抱出去玩。」
她低頭一看,劉奭居然不在氈毯上,「奭兒呢?!」扭頭急尋,卻發現小家伙手腳並用,正撲哧撲哧的飛快往寢室里爬,小**扭啊扭的,還咧著嘴笑得十分興奮。
「這小子……」病已啼笑皆非,抱著平君追了上去。
劉奭的爬行能力顯然超出他們的想象,只一會兒工夫,他就不知道爬去了哪里。房間里帷帳疊疊,一時半會兒要找到他還真不容易。
「床下!」她急促的拍他的肩,「快!快!」
被兒子這麼一鬧,他欲火全消,心里又好氣又好笑,把平君放下地,然後趴到地上搜兒子頑皮的蹤影。
「奭兒,乖乖……出來呀,到母親這里來……」平君軟聲連哄帶騙。
「臭小子,揪你出來打屁屁!」病已則是連恐帶嚇。
房里呼哧呼哧的響起孩子的歡笑聲,夫妻倆面面相覷,听了好一會兒,病已猛地大步往左邊一轉,將靠近窗口的帷簾嘩的掀開。果然,虎頭虎腦的劉奭正一**坐在香櫃後面,身前的簾子一掀開,他先是嚇了一跳,然後抬頭對上父親不滿的臭臉。
「唔……」他認出了父親,小手一拍,興奮得笑了起來,那雙活靈活現的大眼楮極其天真無辜的眨巴,紅嘟嘟的小嘴撅著,唔唔的發出一長串含糊的音節。
他板起臉︰「欺君之罪啊!朕要懲治你!」
一說完,背上被平君用力推了一把,「還不趕緊抱他起來,等會兒他哭給你看!」
病已沖兒子扮了個鬼臉,伸開雙臂,蹲朝他拍了拍手,「過來,朕赦你無罪了!」
劉奭的眼楮盯著父親的雙手,側身一滾趴在地上,雙手撐地,**離地撅起,慢慢的雙手也騰空離地。
「他要做什麼?」平君激動的大叫。
「噓!」病已示意噤聲,然後放柔聲音對兒子說︰「奭兒,過來,到這里來!」
劉奭的雙手已經月兌離地面,扶到了櫃壁上。平君看著他軟綿綿的兩條腿,心驚膽顫的喊︰「你快抱住他,他站不住的!」
「沒事,不要緊。」
「他會摔的!」
「不會,我會保護著他……」
劉奭不待父親的話說完,身體稍轉,重心失衡,整個人果然像塊木頭似的栽了下去。許平君一聲低呼,沖上去想抱兒子,病已早有防備,千鈞一發間伸臂一攬,將兒子穩穩的抱進懷里,卻不想平君從身後沖了過來,兩人猝不及防的撞在了一塊兒。
「哎喲!」平君捂著撞疼的額頭疾退,因為撞得太狠,只覺得眼前金星亂撞。她往後退了一步,背已貼住牆,正想扶牆緩口氣,卻不料對面病已突然大叫一聲︰「!」
她茫然的抬頭,卻听背後頭頂嘩啦啦一陣響,好似什麼東西倒了下來。劉病已一手抱住兒子,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使勁一拽,將她拉離牆角。
原本懸掛在牆上的史曾贈送的兩柄木劍被踫落掉地,「毛」劍壓著「貴」劍,兩柄劍交叉的疊在一起,幸好外觀並沒有破損。
平君面色微白,拍著胸口駭道︰「嚇死我了!」
正欲彎腰把劍拾起來,病已忽道︰「等等!」伸手擋住她的動作。
平君不解,病已卻表情嚴峻的凝視著地上的雙劍,深深的陷入沉思中。
翌日常朝,百官議政,時近正午朝會將散之前,皇帝忽道︰「朕微賤時曾有一把寶劍,朕極為珍視,愛逾至寶,只可惜自朕即位便不知所蹤。諸位公卿若能替朕尋回這把故劍,朕必重謝之!」
朝會上皇帝突然沒頭沒腦的要朝臣幫忙尋找一把故劍?
腦筋略差點心想,與其找故劍,不如自己給皇帝獻上一把更為名貴的寶劍。腦筋轉得快的,馬上從皇帝探詢式的熱切目光中找到了一絲答案。
微時故劍,劍通賤音,皇帝找劍是假,顧賤才是真!
這是皇帝歷經數月後,在潑天的立後輿論中第一次正面的以一種含蓄的說辭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和當初雋不疑、劉德拒婚時不同的說辭,一樣的結論,年輕的皇帝用一種非常委婉的說辭拒絕了與霍氏的聯姻,向世人表達他的真正心意。
好一個故劍情深!許婕妤雖出身微賤,卻是他最為珍視的糟糠發妻!貧賤不離,富貴不移,如此情操怎不令人動容?
階下的朝臣皆是有家室妻兒的人,推己及人,無不心有戚戚焉。只是眾人礙著霍光的面子,唯唯諾諾的不敢有所表示。面對著皇帝翼翼的祈求神情,底下的臣子或低頭沉吟,或故作未見,然後若有若無的都拿眼角瞟向首位上的霍光。
霍光神色坦然,面帶微笑,那個表情實在很耐人尋味,眸光中竟似有些贊許之意。眾人目光更為閃爍,彼此以眼神交換著各自的揣測。
就在尋故劍詔發出後的,中朝尚書收到了不下十份奏書,皆是奏請立許婕妤為後。翌日又收到二十多份,之後陸陸續續有人上奏書請立許平君為後,這其中竟也有了丞相、御史大夫等人遞的奏書。尚書令命人把這些請立皇後的奏書謄抄副本,交給霍光過目,霍光並沒有太過激烈的表示,只是淡淡的吩咐︰「盡數呈給陛下。」
于是,底下的事便順理成章——在經歷了三個多月後,許平君終于成為皇後。
十一月十九,封後大典在未央宮前殿舉行。許皇後發綰假髻,頭頂金步搖,貫以白珠垂墜;步搖兩側,又配以六副金笄珈,珈首加翡翠為飾,分別雕刻為熊、虎、赤羆、天鹿、闢邪、南山豐大特六種神獸,耳上配白珠珥,額前綴翡翠華勝。一襲紺皁色的曲裾深衣,領襟衣袖用絛線繡著瓖邊,勒腰修身,寬大的裙尾曳地,雍容不失純美。
平君從殿外進來,婀娜窈窕,端莊秀麗,青絲堆華雲,行步搖曳曳,恍若天外謫仙下塵。
劉病已坐在御座上,臉上洋溢著好不遮掩的狂喜,而上首坐著的上官如意卻禁不住一陣恍惚起來,記憶深處早已模糊淡化的封後大典仿佛再度被翻了出來。
大司馬霍光授皇後之璽于許皇後。許平君接了璽印,心中喜悅,卻不大敢去正眼瞧霍光的臉色,更不敢喜形于色。
封後大典忙了一,到未時正方散。劉病已喜滋滋的拉著平君的手回掖庭。這幾日上官如意正忙著搬出椒房殿回長樂宮長信殿去住,平君打算先回鴛鸞殿換下禮服再去給太皇太後幫忙。
夫妻二人攜手步行,特意讓隨從跟遠些,免得妨礙兩人私語,他們雖然成了這整個大漢天下的主人,卻仍是沒有學會無視僕從如海,能夠旁若無人的談笑。
秋天的楓葉轉紅了,平君隨手摘了一片下來,放到鼻端輕輕的嗅著那股淡雅的香氣,雖然當了皇後,她在激動過後卻仍是感到了一絲悵然,從此以後,也許,真就永遠困在這座宮里了。
他摟住她的肩,極力用一種輕快的口吻說笑著︰「等明年春天,我帶你去上林苑……」
她抿著唇笑,「上林苑是不是有處別館叫平樂館?」
他睜大眼,她吃吃的笑,「意說,你和彭祖哥哥很早就羨慕那些皇孫貴冑能去平樂館跑馬,這會兒能去了,哪能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
他哈的一笑,側身掩住隨從們的視角,低頭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再沒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心思了。」
她唇上的胭脂被他吻花了,她又羞又急,忍不住道︰「誰說沒有?意比我聰明、心細多了,你們的心思,一樣兒都瞞不過她。」
「三姑娘啊……」他柔柔的笑,剛想接著說,紅楓林後卻是一片簌簌的響。
紅如胭脂的葉,綠如翡翠的衫,十丈開外,霍成君站在楓林中,怔怔的看著帝後二人。少女如花般嬌艷的容顏上楚楚的掛著兩滴晶瑩的淚珠,她就這麼倔強的看著那對相依相偎的夫妻,既不行禮,也不回避。
平君吃了一驚,手中的楓葉落地。
那抹綠影終是擰身而去。
「那是誰?她為什麼哭?」
病已抬手從枝梢上摘下一片更為鮮艷的紅楓葉,遞到妻子的手里,淡淡的答︰「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