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6、藏器

作者 ︰ 李歆

範明友、韓增、趙充國三人,皇帝認為他們此次出征雖未能達到預定的地點,但過失並不嚴重,所以從寬處理,不加處罰。而田順則因為距離預定戰點實在相差太遠,而且他還謊報戰績,虛增俘虜人數;田廣明畏敵不前,同樣有罪,兩人一並下獄,等待審判。

田廣明與田順下獄後,先後在獄中自殺身亡。

——————————————————————————炎炎夏日,杜延年頂著大太陽,行色匆匆的趕到博陸侯宅第。霍光好清靜,在園子里修了座池塘,池畔圍了一圈碧竹,偶有微風吹過,竹葉摩擦發出一片沙沙聲響。

杜延年到時,霍光正站在窗邊觀景,熱辣辣的風迎面吹得人不住淌汗,可他卻像是扎了根似的,紋絲不動。

杜延年抬頭看了看天,愁眉不展的唏噓。霍光忽然轉過身來,說︰「這天要再這麼旱下去可如何得了?」

杜延年擦了擦汗,大口吸氣,沒顧得上接話。

霍光又道︰「去過子公家了?」

「是,將軍托我帶去的三千萬賻錢也一並交給田了。」

霍光低下頭,白多黑少的長須隨風飄動,他的眉尖似積壓了太多的惆悵,「陛下已經不再追究家眷之罪,這事就算這麼了結了。」

杜延年tian了tian唇,笑得有些發虛,「這事也只能怪田廣明咎由自取。」

霍光沉下臉來,非常突兀的說︰「這池子修得不好,春秋賞花,月影朦朧倒也別有情趣,唯獨到了夏天,這池子便成了孑孓蟲窪的棲身之所,紛擾不斷。」

杜延年沒吭聲,他又轉了話題,淡淡的說︰「陛下稱此次出征匈奴,五位將軍皆不算有功,倒還不如一個出使烏孫的校尉常惠,所以賜封常惠為長羅侯。」

常惠出使烏孫,聯合烏孫王昆彌,率烏孫五萬兵馬深入匈奴西部,一直打到右谷蠡王庭,擄獲了匈奴單于的父親、嫂子、公主、大王、犁污都尉、千長、騎將以下共計四萬人,另計馬、牛、羊、驢、駱駝七十余萬頭,可謂戰果不凡。

「常惠還在烏孫吧?我听說他上了奏書請求繼續領兵攻打龜茲國?」

「是啊,可是陛下不允。」霍光笑得悄無聲息,「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打仗靠的就是士氣,若是孝武皇帝在,豈會輕言不允?」

杜延年不敢肆意批評皇帝,所以保持緘默。

霍光道︰「我讓人傳話給常惠了,叫他在塞外便宜從事!」

便宜從事?!杜延年吃驚不小,這簡直就是公然違抗聖意啊!

霍光沒事人似的,仿佛沒看到杜延年的目瞪口呆,只是痴痴的望著窗外的池塘,喃喃自語︰「這池子還是早些填了的好。」

杜延年一凜,終于明白霍光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丁點權力,他根本沒打算給皇帝任何染指軍隊,從而樹立天子威信的機會。

但是,為何心上隱隱有不安的感覺?

池塘里撲通響了聲,然後青蛙呱呱的鳴叫起來,也許是太多悶熱的關系,杜延年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腦海里不禁浮起一句話來——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六月十一,陽平侯蔡義薨逝。半個月後,朝廷任命長信少府韋賢繼任丞相,與此同時,田廣明的御史大夫的空缺則由大司農魏相填補上。

韋賢仿佛就像是另一個蔡義——今年已經七十有余的韋賢,學識淵博,精通《詩經》、《禮儀》、《尚書》,號「鄒魯大儒」,早年曾征為博士、給事中,進宮教授昭帝劉弗《詩經》,視同帝師。

老態龍鐘的韋賢任丞相,雖然不是十分妥當,但在霍光的指示下,向來淡泊名利的鄒魯大儒也只得勉為其難的接過先輩的大任,只是無奈之余少不了要有一番感慨唏噓。

百官在給新任丞相道賀的同時,亦不忘向高升的御史大夫魏相道喜。魏相窮于應付賓客,足足忙了三天,才終于得了個機會抽空去了趟光祿大夫府上。

邴吉的家樸實無華,門前種了兩棵大棗樹,大熱的天,他卻穿著盛裝,一絲不苟的坐在堂上,樹蔭蔽日,他手搖羽扇,一派儒雅。

兩人見面後,邴吉笑呵呵的拱手作揖︰「吉給御史大夫道喜了!」

魏相一見他的打扮就懵了︰「難道少卿知道我要來?」

邴吉請他上坐,「我估模著你也該來了。」

婢女將冰湃的水果和酒水端了起來,另外還備了下酒的菜肴。邴吉不緊不慢的說︰「遠道來,先解解渴。」

魏相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臉被陽光曬得微黑,這會兒一急,更是黑里帶紅︰「別賣關子了!我知道你比我看得透徹,趕緊給我支個招吧。」

「你哪里就看不透徹了?只是你性子比較急罷了!」

魏相是個精明能干的人才,只是性情過于耿直,鋒芒太露,當年他得赦令從詔獄釋放後,也曾因為對這世道的不公感到憤慨,他為官嚴苛,治下嚴明,但對于官場上的一些周旋卻始終放不開他的身段。那時他的人生整個都處于灰色的低谷中,恰是邴吉給他寫了封信,告訴他要學會稍安勿躁。信中言辭懇切,這才令他重新振作起來,從此以後忍辱負重,韜光養晦,因為有了邴吉的暗中扶助,使他也在官場上重新一級級爬了上來。

「陛下治田廣明的罪是何意?治田順的罪又是何意?」

邴吉迎上魏相熱切的目光,呵呵一笑︰「是何用意你還看不出來嗎?非明知故問!」

魏相眼中仿如迸發出激動的火焰︰「果然如此嗎?陛下是真的有意要對付霍氏了?」

邴吉悠悠道︰「這也屬常事,這天下終究是姓劉的,何況陛下又不是小孩子了,總會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魏相吸氣︰「陛下治罪田廣明已是對霍家的一種試探,那他治罪田順是……」

「田廣明的御史大夫現在由你接任,你說治罪田順是為了什麼?」

「陛下是在試探我?!他怎知我……」

「別小看了他!到底是武帝的曾孫!如果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哪配稱劉氏子孫?」這番一石三鳥之計,輕重拿捏得真是恰到好處,既沒打擊到霍光的痛處,令他疼得忍受不了翻臉,又成功使得像魏相這樣一直不敢露頭的人嗅到了契機,從而一一浮出水面。

「但是如今霍氏的勢力早已如日中天,許後崩故,霍氏有女入宮,只怕這皇後之位也遲早是霍家的。這樣的外戚之家尋常人如何動得?」

「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邴吉自斟自飲,語重心長的說︰「弱翁兄,吉仍是當年的那句話,‘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魏相心中一凜,肅然起敬,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朝他一拜︰「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相受教了!」

邴吉無聲的笑,笑容淡然從容,如清風拂過,卻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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