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蘊聞言舒眉一抬,既然蕭帝已經下詔那自己也慨然接受,即便與蘇家生了嫌隙又怎樣,他裴蘊還沒準備看別人的臉色,更何況眼下蕭墨琤可是需要他的支持,蘇家不讓步也得讓步。而如今裴家外掌荊州,內控中樞,還能染指三吳財富,門風正盛,裴蘊辛苦經營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今日之局面,他已經不能再退,而實際上,他已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退無可退了。不過裴蘊自信裴家能吃下這枚硬果子。
于是裴蘊昂然列出,深深朝著蕭帝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謝陛下隆恩,裴家感激不盡,裴家一定盡心盡力,不辜負陛下的體恤之情!」今日裴瞻因公主身體不舒服,便告了假在家照顧三公主,因而裴蘊只得替兒子謝恩。
「哈哈….裴愛卿為大桓立下汗馬功勞,朕心感慰,裴瞻這些年來辦事沉穩大方,深得朕心,放他出去歷練歷練吧!」蕭帝笑道,說起裴瞻,蕭帝對這個相當滿意,他不但儀表堂堂、氣度不凡,而且待三公主極好,至今也未曾娶妾室,讓他去吳興任職蕭帝也頗為放心。
「臣遵命!」裴蘊謙退過了,也就欣然受恩。
蕭墨琤見這場朝堂之爭在自己的調和下得以暫時息寧,內心也松了一口氣,不過他這口氣還沒松完,一個敦厚低沉卻利落干脆的聲音給蕭墨琤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御史中丞齊修齡緩緩出列,躬身說道︰「陛下。如今戰亂剛平,民生凋敝,也正是重整朝綱之機,臣已經收到不少匿名舉報,東吳數郡均有侵吞民田之事,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貧民百姓苦不堪言哪!」
齊修齡喟嘆了一口氣,斂了斂衣裳跪下道︰「陛下,臣懇請陛下下旨。讓廷尉聯合三公曹、二千石曹糾察東吳五郡侵佔民田一事。以正律法,撫安民心!」
齊修齡話音一落,眾臣無不面面相覷,心下駭然。堂下一些心虛之臣已是戰栗不能言。就連蘇維信和謝薈的額間也冒出了一層細汗。蘇謝兩家執掌三吳多年,這種事實在是稀松平常。如果真要查,那首當其沖的就是蘇謝兩家了。
官侵民田是歷朝歷代均有之惡習。尤其是出京外任的大臣和大部分地方官們仗著山高皇帝遠私下侵佔民田民宅是極其平常的事,永康和嘉定年間均有大規模的整治,但是終究是虛張聲勢,雷聲大雨點小,稍稍遏制而已,就連皇帝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無可奈何,如今這齊修齡重提舊事,真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
蕭帝聞言臉色一沉,瞳孔一縮,心知這是個難啃的骨頭,雖說這齊修齡是一個忠貞耿直之臣,但他在這年關時節提出來,不得不說他也真是耿直過頭了。蕭帝不耐煩地看了一眼齊修齡,往日里一直贊賞他的浩然正氣,可如今他把這麼個大難題丟給自己,是成心不想讓他過好這個年了。蕭帝越想心中越是怒于齊修齡的單板固執。
而蕭帝遲疑溫怒的神情被謝薈和蘇維信收在了眼里,蘇維信微微松了一口氣,心想蕭帝果然還是不想查。因為這一查可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滿朝公卿一定人人自危,而各地方官們若被逼急了更會狗急跳牆,那這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朝堂恐怕也會動蕩不安,以蘇維信對蕭帝的了解,他斷定蕭帝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齊修齡久久跪在地上頭也不抬,身也不動。只是靜靜等待蕭帝的態度。
朝堂中也只有三人頗為鎮定,一個是裴蘊,裴家在東吳沒什麼大產業,只在丹陽和武進有幾塊莊子,建了幾套山墅,雖說樓館林竹猶盛,但也是蕭帝所賜,就算遠親子佷們有侵吞者應該也不是什麼大數目,因而心中無憂。另外兩個便是蕭墨珩與蕭墨璕了。蕭墨璕的封地在豫章,他根本不用擔心,而蕭墨珩的封地雖然在會稽,但他絕不會做侵佔民田之事。
他環視了眾臣,嘴角掛著一絲蔑笑,隨即瞅著跪在殿中的齊修齡,心里暗想,既然江梅已經開了一個頭,那他便接上這個尾。他已得到密報,大燕近年大旱,很多農民顆粒無收,因而在暗地里預謀南下侵桓,如果不做好萬全的準備,那大桓怎麼抵擋住大燕的百萬鐵騎呢?而眼下大桓國庫空虛,如果不再想著法子那可真是麻煩了,因而必須下狠手從老虎身上扒一層皮。
其實細想來,蕭墨珩也正是想借這個時機整頓內政,清肅朝綱。不過他更知曉這兼並之風相當難治,要想朝中派人去查,也不知道何時是一個盡頭,到時候官官相護也起不到明顯效果,若弄得朝局混亂後果更不堪設想。正因如此,蕭墨珩苦苦思索良久,終于與東方湛想出了一個既能穩住朝局也能達到充實國庫的絕妙法子。不過眼下他還不急著出面,因為有人比他更急。
戶部郎中廉德清見朝中無人聲援齊修齡,心中更是有股莫名的怒氣,這官侵民田他早就看不了,如今戶部賬上已沒多少糧食和絹帛,還不正是這些貪官污吏所致,
于是他濃眉一抬,昂然疾出,語氣夾著些憤慨,道︰「陛下,如今戶部空虛,國用堪緊,臣以為朝廷必須下狠功夫,整治地方兼並之風,其實官員何止侵吞民田,就連商賈小販被敲詐勒令也層出不窮,九殿下剛剛提及要鼓勵工商,以求富民富國,如不能摒除這種肆意兼並的惡習,民何富,國怎強?」他語氣激昂,頗有些咄咄逼人。
不過他字字珠璣,慷慨激昂,听在眾臣耳里,一部分人有些心驚,一部分頗為感奮。看來這廉德清是鐵了心讓給戶部的賬上添銀子。只是這戶部尚書不開口,他一個郎中急什麼急。
這時。御史台的御史們見他們的長官長跪不起,于是剛剛的皓然之氣有隱隱生出,一個個也紛紛跪在地上,請求陛下下旨整頓官侵民之惡俗。
一時讓上座的蕭帝倍感壓力,他本想著找個說辭先堵了齊修齡的嘴,結果還來不及開口,廉德清又補上一刀,再接著御史們紛紛出列,蕭帝已經是大感頭疼,他暗暗苦笑。御史們這腔為國為民的澎湃情緒倒是讓蕭帝覺著沒白養他們。
不過廉德清所說的戶部空虛倒是讓蕭帝凝了凝神。這兩番大戰,前一場歷時幾個月費了戶部大半積蓄,而後一場發生在最富庶之地,直接讓戶部沒有糧食和絹帛可入庫。因而戶部空虛恐怕也是實情。
蕭帝瞅了瞅戶部尚書謝薈道︰「謝愛卿。戶部賬目如何?」
謝薈擦了擦額上的細汗。回道︰「回陛下,賬目頗為緊張。因三吳動亂,今年整個吳興郡上繳糧物不及往年的四分之一。吳郡也頗受波及,不及往年一半,其他各郡也均有減少。入不及往年,但是今年有巨大軍費開支,所以戶部相當吃緊….」謝薈嘆了嘆氣,心里暗道,今年得勒緊褲腰帶過年了。
蕭帝聞言臉色微繃,這樣的結果是能預料到的,難道真要糾察東南五郡嗎?他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他抬眉看了一眼裴蘊,「裴愛卿,你可有良策?」
裴蘊頓了頓神,見蕭帝喚他,便緩慢走至中間,沉聲道︰「陛下,臣以為確實得肅清侵佔之風,普通百姓的土地便是朝廷的土地,世族官吏侵佔了他們的田地,便是短了朝廷的稅賦,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裴蘊意味深長的嘆道,盡管自己也是世族的一員,可是他更是大桓的宰相,如果大桓勢衰了,那大燕鐵騎一南下,南方的大族們也遲早是亡國之民,哪怕像裴家這樣的大族依舊會得到重視,但能比得如今的光景嗎?所以即便是裴蘊也只得忍痛割肉。
裴蘊下定決心後,長長鞠了一躬,正色道︰「陛下,臣是大桓的宰相,理應以身作則,臣懇請陛下先從裴家查起,臣絕無怨言!」
裴蘊話聲一落,滿朝文武均驚嘆不已,裴蘊真不愧是「江左管夷吾」,這寬厚的宰相之風,不得不讓人敬服,就連蕭墨珩此時對裴蘊都肅然起敬,人人稱贊他為大桓朝堂之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墨珩內心嘆道。
眾臣前一刻雖然為裴蘊感奮,可後一刻想起自己的家底都頗有些戰戰兢兢,他們紛紛看向蘇維信,此時只有他依舊一言不發,蘇家可是大桓最富的世族,如果這麼一查,那受損最大的可是他們,眾多朝臣均是希望蘇維信能出言阻止裴蘊和蕭帝徹查的心思,于是整個大殿內就有些躁動和緊張,正是這種焦慮不安使得大殿內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蕭墨琤瞅瞅蘇維信再看看裴蘊,終于有著極大的挫敗感,看來這些老狐狸心思詭異,還是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吧,即便蘇家和裴家關系破裂,那也不會影響他們各自支持自己奪取儲君之位,因為他,裴蘊沒有更好的選擇,相比理都不理會裴蘊的七皇子,自己對裴家也算仁至義盡。既然他們愛折騰就讓他們折騰吧,蕭墨琤決定不理會他們,一個人就立在旁邊失神,腦瓜子也不知道神游去哪了。
一陣沉默之後,神色清明、靜立許久的蘇維信終于臉色微動,他暗忖著,今日的朝堂說到底似乎是沖著他們蘇家來的,前一刻蘇家丟了吳興的控制權,後一會又要查抄侵吞的民田,蘇家屹立朝堂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陷入這樣左右為難的僵局,真是退不得也進不得,不過即便如此,蘇家也不好欺負的,就算你裴蘊再有本事,也休想撼動蘇家半分。
蘇維信一改往日儒雅溫潤的做派,面色沉冷,語氣有些冷僵道︰「陛下,臣支持朝堂定律抑制兼並之風,但不建議大舉查抄侵吞的良田,大桓內亂剛定,四海終安,如果貿然行動,恐怕得不償失」隨即蘇維信轉身對著裴蘊冷冷道︰「裴相,外敵不可怕,怕的是亂從內生,一旦地方官吏強行抵制,那朝廷也無可奈何,若失信于民,上下離亂,後果不堪設想。」
蘇維信話音剛落,就有一幫大臣出來附和,其實他們等的就是蘇維信這句話,他裴蘊行得正坐得端,可不代表別人都是這樣。
蘇維信到底是屹立多年的朝堂宰相,這一番話更是凸顯了他的狡黠老到。侍候蕭帝多年的他心里非常明白蕭帝的心思。
蘇維信的話著實說到了蕭帝的心上,這也正是蕭帝最為擔心的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想充盈國庫,但是他也比任何人都想大桓穩定。不過裴蘊和廉德清說得也都是事實,要是眼下能有兩全其美的法子就好了,蕭帝低垂著眼,一手靠在案幾上,托住頭部,憂慮沉思,努力思索著能調和眼前這矛盾的法子。
這時傲立一旁的蕭墨珩見時機到了,他微微一笑,闊步走出,朝著蕭帝深深鞠了一躬,隨即昂然說道︰「父皇,兒臣有一法子可為父皇分憂!」
蕭墨珩清亮的聲音一出,瞬間讓滿堂公卿心生希望,他們已經接連幾次地領教了這位七皇子的厲害,只要他出手,想必一定能給這僵局解圍。
蘇維信抬眉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眼中更多是防範和憂慮,蕭墨珩不比裴蘊,裴蘊是老也是老對手了,脾氣胸略他都模得一清二楚,而這蕭墨珩確實唯一一個讓他內心有些發慌的人。
當荊州出現危局的時候,蕭墨珩悄然營建了北府兵,當吳興內亂時,他又毅然帶兵平叛,成為大桓歷史上第一個帶兵出征的皇子,更重要的是,蘇維恆的密信中曾說道蕭墨珩頗有將帥之風,戰場上指揮有度善出奇兵,張博望完全不是他的對手,這樣驚才艷艷、深藏不露還手握重兵的皇子能不讓他心驚嗎?(未完待續……)
PS︰借了西晉的佔田制嘻嘻,所以說,小七還是文治武功的全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