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陣時日,死王日日下朝後便宴飲作樂,絲竹樂聲、美人歌舞、杯觥交錯、高歌談笑的歡樂聲從傍晚到夜深,宴會才停歇。
各宮美人們個個受傳至听玉軒陪王同樂,獨獨毓芳殿的周念霜,非但不能與眾人同樂,死王另下了命令周念霜非得召喚,听玉軒宴飲時不得擅出毓芳殿。
已經好一陣子,听玉軒宴樂時,周念霜不出毓芳殿,整日里,除了花廳與寢殿,她哪兒也不去,每天將自個兒關在毓芳殿里,吃與睡之外,就是一本接一本的讀著書。
江植清、江植仁每日守在毓芳殿門外,無聊到幾乎想抓蒼蠅、抓虱子……
「哪里來的凶險呢?」抬頭望著風光明媚的好天氣,江植清忍不住朝弟弟江植仁抱怨。
江植仁睨一眼兄長,默默無語,他心里是有些替周念霜抱屈,本以為死王真心喜愛上周姑娘,前陣子喜歡到連姑娘的血都想喝了……也不知喝到沒?
誰知,他與兄長入宮後,周念霜的毓芳殿日過一日地趨于清冷,不到一個月,這兒幾乎與冷宮無異,連送來的膳點都是冷的。
半月前一個深夜,他不忍心地想,興許王上不知周姑娘這兒的境況,由古到今,王宮里最是容易攀高踩低的鬼地方,誰當帝王都一樣。他便以出去探探情況為由,獨留兄長守毓芳殿,往死王的朝陽殿去了。
他仔仔細細將毓芳殿景況說過一回後,顯有幾分醉意的死王沉默了半晌,才道︰「本王以為李四不喜歡周念霜。」
「……」也沒那麼不喜歡啊!只覺紅顏禍水,她這盆水,還沾了他兩個主兒!
「她愛留便留,受不了大可走人。本王又沒勉強她。」死王揮了揮手道︰「你回去,本王要歇了。若是她讓你來的,你告訴她,本王讓她回她的徐家公子身邊,她不必耗在這個只能吃冷食的地方!去去去!」
江植仁腦子一轉,便想到倘若是姑娘讓他來,那表示姑娘知道了。
「周姑娘知道屬下是王上的人?」他很震驚。
「本王的好徒兒,你真的可以再笨點。早晚要被人害死,無妨,如此本王不用多想也知徒兒鐵定是因為太笨才讓人有機可趁。本王運氣忒差,攤上一個笨徒弟,還攤上一個心里住了人的美人兒。滾!」
敢情是王上喝到醋?死了心?江植仁不敢多言,默默回到了毓芳殿,打定主意不再管這事兒。
不過,要說王上沒有心,隔日膳點又熱了。
江植仁這幾日想著,這情情愛愛的,究竟是個啥滋味?怎麼連看似沒有心的死王都有些走樣日日宴飲作樂,在他看來,死王壓根就是在借酒澆愁。
這一個月都快過去,死王的愁還沒澆熄嗎?
江植仁甩甩頭不再深想,回神對著兄長說︰「咱們守好周姑娘,其他的不必多管。」
「我老早對周姑娘說過,我們公子才是能真心實意獨愛、獨寵她的人,瞧,才多久時間,不及一年哪,死王就變了心,夜夜宿不同美人寢宮。」江植清壓低嗓說。
死王日日作樂的消息像綿綿不絕的絮語,每日每夜經由那些傳膳的內監、宮女們,狀似無心地傳入毓芳殿,連他跟麼弟兩個守在殿門外的人都能听見。
打從死王飲宴作樂的隔天起,那些送膳的宮女內監們像有人特意安排似的,一日一撥,昨日死王寵幸了誰,隔一日便有那一宮的內監侍女來送膳,肆無忌憚地談論王上昨夜如何寵幸了他們的主兒。
江植清有幾分佩服死王「精力」強健,一日睡一個美人,日日如此,可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做得來這種體力活兒。
可他真覺得奇怪,那些美人兒們有好些是跟死王許多年的,怎地到了最近還有許多個美人兒才「見紅」讓敬事史官抄記謄錄……真是說不出的怪。
這日早膳,傳膳宮女、內監又是一撥新面孔,兩名宮女刻意且矯情地踏進毓芳殿,旋即笑著交談起來,一撥人才走到花廳外,勤湘走了出來。
「娘娘說,往後膳點送到毓芳殿門外即可,由咱們驗過後才送進殿里,其他人沒有娘娘允準,不得擅進毓芳殿大門一步。」
眾人皆是一愣,這往後要將膳點擱在大門外……
內監、宮女們無可無不可地道了聲︰「是。」接著兩名宮女擱下膳點後,細聲碎語起來,「這省了我們不少力呢!誰愛送膳食進冷宮,來一趟都覺得晦氣。」
「是啊,主子知道是送膳到毓芳殿,還千萬叮囑,回宮前定要往身上撒把鹽將晦氣去掉呢!」
「听說今日有批東北進上來的百年野參,昨晚王上說咱們主子頭一日侍寢,要補補氣,野參一入,便差人立即送入留荷堂。王上說,今晚還去留荷堂賞荷……」
「那麼愛說三道四,不會等出毓芳殿再說嗎?在這兒喳呼什麼!」勤湘听不下去,喊道。
「哼!」氣焰較高的宮女,不買賬地輕哼。
一撥人在花廳外擱下膳點,直接走人。
勤湘瞧那一地亂擱的膳食,心很酸,小姐已經好幾日沒開口說什麼了,直到今日一早起來,梳洗時僅交代了句,往後讓人將膳點送至殿門外即可,接著就不再說話。
她自小苞在小姐身邊,最明白小姐的心思,可這一回她怎麼也猜不透。
一日過一日的,小姐看著書,又像是沒看著書,有時拿著書,可以一個時辰動都不動,書一頁也沒翻。
御花園的牡丹花圃,她也不去養了……
勤湘差了兩名毓芳殿服侍的宮女,將擱在地上的膳點先由江氏兄弟驗過後,才端進花廳。
如今毓芳殿連教養嬤嬤也沒,將近一月前,王上最後一次來毓芳殿後,兩位嬤嬤就被小姐「請」
離毓芳殿,她們原還端著模樣矯情不肯,小姐讓她們去問了王上,從此再沒見過那兩位教養嬤嬤。
「小姐,可以用膳了。」如今她又喊回從前喊慣的稱呼,心里十分難受。
周念霜走來桌前,瞧著仍冒熱氣的膳食,若有所思地坐下,沒來由問了句,「勤湘,妳可知我入宮至今多久時日了?」
「已經十月又二十一日過去。」
周念霜輕輕嘆口氣,快一年了呢。
「妳喚李四進來,其他人到殿外守著,別讓任何人進來。」
「是。」
一會兒,江植仁進來花廳,所有人退到殿外守著。
周念霜認真望著眉目清朗的江植仁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倘若王上有令,你真會傷阿書?」
「若公子要爭,屬下的答案是,會。」
「為何?」周念霜揚眉問︰「阿書難道不是好主子?不值得你為他忠心?」
「不是的。公子人很好,是個好主子。」
「既是好主子,你為何要背叛他?」周念霜問得平靜輕緩,語氣听不出責難。
「周姑娘,王上才是真正適合帝位,能為天下帶來太平的皇上。」江植仁淡淡說,不願多做解釋。
周念霜點了點頭,說︰「能不能請你幫我幾件事?」
「周姑娘請說,屬下做得到的必定盡力。」
「今日可否請你向王上轉達,我想去寧王府見一見我爺女乃。」也許是最後一面了,周念霜心里難受,眼眶不禁濕潤了。
「屬下為姑娘轉達,但……」
「我知道,王上不一定同意。無妨,你幫我問問就是。往後,我若不在了,請你轉達王上,請王上讓勤湘隨我爺女乃離開寧王府,王上允過我,無論我做錯什麼,絕不為難兩位老人家,倘若我走了,懇請王上讓他們回周府頤養天年。」
「姑娘要回徐公子身邊?」江植仁有些驚訝,真想走怎不早些走呢?何苦留在宮里讓人為難,日子過得這樣難!
周念霜搖頭,笑了一笑,「我沒要回阿書身邊,這輩子已經辜負他一回了,怎可辜負他第二回?」
「那麼姑娘一個人打算去哪兒?勤湘也不帶上?」听著怎麼像是在交代遺言,「姑娘不會是想不開—」
「沒,我不會想不開。只是……恐怕天命難違,閻王要人三更走,怎可留人到五更?人,什麼時候要走,誰也不知。我思慮得多,難免憂心,萬一我有三長兩短……這宮里能交托的人好似只有你。
「喏,這是王上當初給的旨意,寫著絕不為難我的兩位老人家。如今王上不來毓芳殿,萬一有個什麼,我怕沒機會提醒王上,只得拜托你。」她走至花廳格架取下一只木盒,打開將聖旨拿出來讓江植仁看了看,又將木盒歸回位置。
「姑娘可是身子有哪里不適?」他越听越怪異。
「真沒有。」可看樣子,她恐怕沒多少日子可活,一年就要走到頭,她跟死王什麼也沒有,如今王上一日一日睡過不同美人兒,她猜想,他是貨真價實的寵幸了那些美人兒們,總不可能個個美人都如她,割血當假見紅。
想來想去,她在王上眼里確實不如那些美人兒,只是王上拿來做戲的。這些日子她細細理過頭緒,是因她與阿書的關系、王上與阿書的關系,才讓她有了機會入宮。
本還抱持著一絲希望,說不定王上對她有一些真心,縱使沒能完全動心,但對她應不是全然無情……然而這段時日下來,她不由得笑自己傻,王上壓根是看不上她的!
王上哪會看上她什麼?
她貌美不過宮中其他美人兒,又無家世背景,單純是她與阿書關系特殊,加上她是個一無所有的平民百姓,輕易可招之即來,隨手可丟,完全不必顧忌什麼。
入宮後的發生一切,其實全是王上做的戲,對她萬分寵愛,她該知皆是假……
錯想王上對她動了心,是她想高了自己!
只是與王上過了那麼長一段似真似假的日子,她已不知不覺愛上了他。
她忍不住回想,有好幾夜他們下棋,王上會忽然同她說听來的趣事,分她的心,讓她輸棋……
骨子里,王上其實是個充滿孩子心性的男人,處得夠久會發現他的可愛勝過心計多端的可恨。
她想不出好辦法得到他的青睞,倒是賠上自己的心……想來很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