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春好笑地看他一眼。「我不用你救,我哥哥們都在,他們會救我的。」
「你……」
「相公不用將此擱在心上,就如當下,你想救的必定是念玄,而我的哥哥們只要察覺我有難,一定會救我的。」噙著笑,她又補了一句。「每個人都一定會想先救家人,這很正常的。」
長睫掩過他眸底的惱意,明知她說的沒錯,但听在耳里就是刺耳得緊,彷佛她一句話劃開了界線,劃開了兩家人。
但惱歸惱,他卻沒有任何立場駁斥,因為他是犯了錯的人。
「念玄不是我的兒子。」他嘆了口氣道。
「咦?」
「念玄是我大哥的兒子。」
「……喔。」雖說她昏昏欲睡,腦袋不是很清楚,但對于不該問的,她是不會追問下去。
盡避她如預料中未追問,他還是執意道出。「曾經我是巴烏城的富戶少爺,養尊處優的日子養出了我的目中無人,恣意妄為,終于有天落進了他人的圈套,誤傷前朝皇子,被判終生為娼。」
周凌春頓了下,沒料到他竟會對自己開誠布公。
「後來我因為一個男孩逃出倌館,回到家時才知道家人被以謀逆之罪抄家,富麗堂皇的家被燒成灰燼,我的爹娘兄嫂無一幸免,所幸府中護院偷偷救出了還在襁褓中的念玄。」
「所以你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
「不,就算我有孩子,也不會比念玄來得重要,因為我是家中的罪人,如果不是因為我,念玄不會一出世就喪親。」
「你……」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惱自己歷練太少,不懂如何勸慰人。
「念玄一出生身子骨就比常人弱,心脈雖無缺損卻也相差不遠,可當時我只是個逃出倌館的少年,光是自個兒要活下去就已是困難重重,遑論還帶個病弱的嬰孩?」他說著,俊美的面容泛著教人讀不出思緒的笑。「橫豎是戰亂連年,到處都有山賊橫行,我便帶著府中剩余的護院佔山為寨,最終成了軍火商……在那種人吃人的年頭里,黑吃黑是慣例,他人黑,就要比他更黑,別人狠,就要比他更狠,想活下去就別心存慈悲。」
周凌春沒有應和,畢竟那段時間她也經歷過,甚至她的親人也是在那戰亂的幾年一一逝去。
「前朝凌霄十七年,我和徐家牽上線做起了買賣,徐家是出錢大戶,咱們就得要出力押貨送貨,買賣的自然都是軍火,為的是要助高家奪回天下,凌霄十八年的冬天,高家重回豐興城,再現大定王朝,戰亂零星尚有,但和前些年相比實在是好得太多。」
「嗯,那倒是,雖說現在依舊是百廢待舉,但至少好過烽火不休。」離太平盛世還有一段距離,但至少百姓得以安身立命。
「既然天下已太平,沒人會繼續干那些鋌而走險的險差,為了念玄,我想要認真的經商,不再從事軍火買賣,從藥材和南北貨糧開始入手,但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地,只要我做哪門生意,徐家便會跟上。」
「戰亂之後,最缺的就是藥材和糧貨,會選定這兩樣並無不合理。」
「是啊,後來我搭上了宮中的線做香料和布坊生意,布坊卻無故失火,我和官員交好,從中合議取得兩座玉礦,卻無故被炸礦,養馬馬圈被下毒……就連殺進我府里的都不是尋常人,而是大燕皇族的余黨。」
周凌春听到最後微皺起眉。「你是說這些事都跟徐家有關?可是——」
「商無官不安,官無商不富,徐家雖不及周家有兩百年歷史,但在巴烏城徐家是大燕第一富戶,和大燕官員過從甚密,最終徐家倒戈支持高家,讓我暗送軍火,又把這罪都往我身上推,燕家倒了,這帳自然是算在我頭上,徐家明里與我是友,暗地里卻給燕家余黨消息,背地里搶我的鋪燒我的店,存心不給我活路走。」
「你能確定真是如此?」
「我當然可以,當年陷害我殷家的就是徐家,只為了要霸佔我家中產業,無所不用其極。為了報復,我可以為虎作悵,等著時機成熟再一一回報,我搶他的鋪燒他的店炸他的礦奪他的地,甚至是殺徐家人,暗地埋尸,一點罪惡感都不會有,因為我要將徐家加諸在我身上的痛,百倍千倍的奉還。」
周凌春直睇他越發妖異的笑臉,心狠狠顫著。「可是冤冤相報……」
「何時了?」他噙笑反問,笑意緩緩從唇角褪去,勾魂的黑眸浮現戾氣。「凌春,如果我不反擊就只能等死,我死了無所謂,但念玄呢?」
「可是——」
「之前我拿己身當箭靶,好讓皇上可以將燕家的余黨徹底追捕問斬,但我府里依舊有殺手入侵,除了徐家我想不到還有誰……就算不是徐家,也肯定是徐家人煽動的,因為那是徐家人最拿手的把戲。」
周凌春抿了抿唇,最終還是忍不住道︰「所以你認為你必須將徐家徹底鏟除,你才能安心?」
「是。」他毫不猶豫地道。
周凌春被他眸底毫無轉圜余地的堅定給逼得閉上了嘴,哪怕話都爬上喉嚨了,她還是選擇沉默,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听她的。
她說得再多,他也只會認定是婦人之仁。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她疲憊地閉上眼,然手腕上傳來的觸感,教她猛地張眼,就見他直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烙印。
她本不以為意,在想起他說被判進倌館,那麼他身上必然有這烙印……他發現了當初救他的人是她,還是純粹對這烙印起疑?
「凌春,外頭的人都說我是惡人,我壓根不介意,因為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讓我的心都黑了,我都無所謂。」他突道。
周凌春不解地皺起眉,直覺得今天的他真的不對勁,話多就算了,就連那些不堪的往事都說了,他……是把她視為一家人了嗎?
「但就算我的心是黑的,只要在我危難時幫過我的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周凌春對上他灼熱的黑眸,只覺得他的視線太熾燙,像是要將她看穿,他……
光憑這個烙印就認出她,還是在她昏迷時,兄長們對他說了什麼?
「如果我能遇見幫我的人,我會盡其一切的回報。」
周凌春眨了眨眼,輕嘆了聲。
原來……他知道她是誰了,原來他只是想報恩,瞧她想到哪去了,還以為他納自己為一分子了。
「相公,有些人助人不過舉手之勞,不圖回報的。」她吸了口氣,漾開一個完美的笑花。
殷遠濃眉微攏。「受人點滴,涌泉以報,這點道理我還懂。」舉手之勞?不,
那不是舉手之勞,為了救他,她付出了可怕的代價,而她竟不要回報……是因為是他嗎,所以不要他回報?
周凌春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想閉眼再歇會,又听見他道︰「凌春,如果周家老三是你的童養夫,你為何沒進他的門?」
她嚇了一跳,瞪大了眼。「誰跟你說的?」
「你家二哥。」
噢,二哥真是長舌,連這事都說!「我三哥……」可惡,她為何得解釋這事?
她傷口好痛,只想再歇一會,為何一直找她聊天?
「他既是你的童養夫,又怎會是你三哥?」
她現在不只是傷口痛,就連頭都痛了。「唉,相公,你也知道周家經營的是當鋪,當鋪里收的東西五花八門,有時就連孩子妻子都能當的,我家三哥就是這樣來的。」
「你為何舍他就我?」
真的非問不可?周凌春牙一咬地道︰「原本我及笄時就要和三哥成親,但那年我的親人一一離世,沒了成親的心思,後來……因為我三哥不能生育,所以這婚事就作罷了。」
「他不能生育?」他愣道。
「相公,這是我三哥的隱疾,可別外傳。」
「你為何知道他不能生育?你和他圓房了?」他驀地俯近她,黑眸迸現戾氣,像是無法容忍。「你對他下chun藥?」
周凌春瞠圓水眸,滿臉通紅。「怎麼可能?相公,你想到哪去了……三哥他那是二哥診出的。」下chun藥?他以為她會對每個男人都下chun藥?她只是為了任務,為了和那小鮑子的約定而已,不要把她想得那麼下流!
殷遠微眯起眼,像是思忖她話的可信度,半晌才道︰「既然他與你毫無血緣,你該讓他辭了二掌櫃。」
周凌春模不著頭緒,不知他這建議是從哪蹦出的。「相公,周家的男人向來不踫當鋪經營,他們各有所長,可以各自發展,但我三哥從小就是為了與我成親,家人才刻意培養他的鑒賞能力,他永遠是我的二掌櫃,我的左右手,我不會讓他辭。」
「你喜歡他?」
周凌春傻眼極了,很想扯他的臉,確定他是不是其它人易容的,要不她家相公怎會如此多話,話題跳得這麼遠,教她壓根不知道如何回答。
「默認了,嗯?」
「我不說話不代表默認,對我來說,三哥就是三哥,我從小就視他為兄長。」
「如果你視他為兄長,為何當初還答應與他成親?」
要不是肩傷太痛,她真想拔頭發以示她此刻的無助。這是傳說中的鬼打牆嗎?
她家相公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吃到什麼髒東西了?
「相公,那是長輩決定的,放眼天底下,男婚女嫁不都是長輩決定?」可不可以不要再問了,她真的好累。
「既是如此,當初你為何答應出閣?」
周凌春真的很想翻白眼。「因為你派人上門求親,因為我年紀不小了。」因為她如果再不出閣,三哥在周家會更無立足之地。
周家血脈非得靠她延續不可,一個無法派上用場的童養夫留在周家,身分只會越發尷尬,所以二掌櫃的位置永遠是三哥的,一旦她出閣,稍有不及之處,三哥才有理由留下幫她。
但這些事,她沒必要跟他說得這般詳細吧。
「你生氣了?」他直睇著她那雙盈盈發亮的眸。
「沒有,我只是累了,相公,咱們晚一點再聊,好不?」拜托,不要再聊了,她只想再睡一會。
「你睡吧,待會早膳要是好了,我再喚醒你。」
「多謝相公。」太好了,她終于可以休息了。
老天爺,把她那個寡言的相公還給她吧,他突然這麼長舌,她會懷疑是二哥易容假扮他。
「凌春。」
「……」其實他真的是二哥吧。
「凌春。」殷遠再喚。
「相公,你到底要做什麼?」要不大伙攤開一起講明白,不要一直騷擾她。
「謝謝你救了念玄。」
原來最終是要說這事……早說嘛!「舉手之勞罷了。」
「對我來說,不是舉手之勞,是我窮盡一生都要回報的恩。」
周凌春張口欲語,但想了想還是閉上嘴,干脆閉眼裝睡算了。
恩情,他想報恩,代表他的本性絕對不壞,可問題是他說報恩,她心底就是不舒服。如果都已經是一家子了,還說什麼報恩?家人之間還分什麼彼此嗎?他的兒子就是她的兒子,父母護子,天經地義的,不是嗎?
他說報恩,就像是在兩人之間硬劃下界線。
想著,不知怎地覺得眼有點澀,胸口悶得緊。
大概是因為肩傷實在是太痛,而他又惡意擾得她不能眠,就算他現在撫著她的發,那手勁恁地輕柔,她也只聯想他不過是為了報恩,讓她的心……更痛了。
無聲嘆了口氣,突覺陰影逼近,下一刻她的額頭像是被親了下,教她的心瞬間被吊得高高的,直到那吻落在鼻頭,落在唇上,她屏住氣息不敢動彈。
他這是在做什麼?他們也不是沒親過,但為何這一次卻教她這般臉紅心跳?
而且他不是有潔癖嗎?她沒漱口沒洗臉耶……先讓開好不好,她快要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