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蕭雋就站在不遠處的海棠花樹下,簇新的絳紫色錦袍在衣袖及袍角處皆繡著精細的暗紋斕邊,華光流燦,再襯著他俊逸挺拔的身材,光只是這麼站著,便透出一股雍容矜貴的氣勢。
鄭恬怔怔地起身,心房不爭氣地躁動著,倒不是因為他儀表堂堂,而是猜疑他來此處的目的。
他想做什麼?
她模了模雪球的耳朵,低聲叮嚀安撫了它一會兒,要它別驚動客人,接著方盈盈起身,強自端著一張無辜的笑顏迎過去。「侯爺怎麼會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喝多了有些暈,出來走走透口氣。」
「從大伯父的書房走到這兒來?」她挑了挑眉。這中間可是隔了好幾間院子,還得穿過一處流水亭閣的花園。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怎麼?恬兒是不歡迎為夫的到這兒來跟你娘親和弟弟打聲招呼嗎?」
「侯爺!」這話剛落,鄭母適時拉著幼子過來,誠惶誠恐地拜禮,蕭雋連忙虛扶她起身。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他笑道。「照理說是我這個做女婿的該向岳母行禮呢!」
「這……怎麼能夠呢?」鄭母既困窘又慌亂,就憑她的身分,哪里夠格做人家的正經岳母?
「侯爺別說笑了,我娘不禁逗的。」鄭恬連忙替母親解圍。「侯爺來到此處不合規矩,我送您出去吧!」
蕭雋偏不走,視線一轉,落向一旁好奇地瞅著自己的男孩。「你就是譽哥兒吧?」
他口氣似是溫和,身上卻隱然有股威壓之勢,譽哥兒暗暗吞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大膽地回應。
「是,我是譽哥兒,姊姊跟我提起過侯爺您。」
「哦?」蕭雋劍眉一挑,彷佛極有興趣。「你姊姊是怎麼說我的?!」
「姊姊說……」
「譽哥兒!」鄭恬打斷弟弟,語氣並不嚴厲,甚至還微微笑著,可從小最敬愛姊姊的譽哥兒完全能看出她的不悅。
他乖巧地閉嘴。
「侯爺,我送您。」鄭恬轉身又想帶人出去。
蕭雋還是不動。「我不走,我醉了,就在這兒喝碗醒酒湯。」說話的口吻就像孩子耍賴似的。
鄭恬沒轍,一個有權有勢,名義上又是她丈夫的男人賴著不走,她難道還能不客氣地趕他走嗎?
她咬了咬唇,心里將這可惡的男人月復誹了好幾回。「既然這樣,侯爺就先在這樹下的石椅坐著吹吹風醒醒神吧!我讓人去廚房弄碗醒酒湯來。」
海棠花樹下有一張石桌和兩把石凳,鄭恬想著讓這男人在這里坐著,總比將他帶進屋內好。
她找了個借口,讓母親帶著弟弟進屋,自己留下來應付這個男人。
雪球得她命令,乖乖地趴在另一棵樹下納涼,滴溜溜的眼楮卻是警醒地瞅著這里不放,好似只要一嗅到不對勁,立刻就會沖過來保護主人。
兩人隔著石桌相對而坐,蕭雋瞄了一眼雪球。
「那只灰毛大狗是你養的?」
「是。」
「……你好像比瑜兒大一歲?」
「是,再幾個月就滿十八了。」
「喔。」
喔什麼喔?什麼意思?
鄭恬揚起羽睫,眼神清亮,可當她發現男人盯著自己的目光幾乎是一瞬不瞬時,她有些不自在了,她習慣了男人對自己美貌的驚艷,甚或恍惚失神,可他看著她時,那幽深如海的黑眸竟是毫無一絲動搖。
洞房花燭夜那晚,還可以說是他喝得爛醉,分辨不出她的相貌,可如今他神智清醒,不起波瀾的瞳眸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是見慣了美色,或者不眷戀美色?鄭家的人命她陪媵,試圖上演那美色惑主的戲碼,這算盤怕是打不響了……
「很少見到十八歲的姑娘還會那樣跟寵物抱成一團。」許久,那峻薄有型的雙唇才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句評語。
這是在嫌她幼稚?
鄭恬心口一堵。「我喜歡雪球,它就像是我另一個弟弟。」是啊,她是幼稚,可不幼稚一點怎能在這府里存活下來呢?
也不知是否心有些亂了,這說話的口氣就失了控制,帶著點倔強的意味。
他彷佛頗覺有趣,大手揉著下頷,眸光朝她嘟起的櫻唇一溜,忽地邪邪一笑,起身繞過石桌,來到她身邊,突如其來地俯下臉。
她嚇一跳,直覺地往後退。「你、你做什麼?」
他沒覺得自己這舉動失禮,繼續追著她,往她頸脖處嗅了嗅。「嗯,你身上有股味道。」
味道?
她愣了愣,接著大窘。「那是……雪球……」
他低頭看著她微微染紅的臉,鼻尖幾乎要與她的瓊鼻相抵。「既然知道會染上狗味,為何要那樣放肆地抱著它玩呢?」
曖昧的呼息吹拂著鄭恬女敕白的肌膚,有種難以言喻的曖昧。
「我是想……」
「想什麼?」低沉的嗓音噙著一絲誘惑。
本來想著離開以前,梳洗一番再燻個香應當就能遮掩過去了,哪里曉得……
他靠得愈來愈近了,嘴唇挑逗似地擦過她的臉頰,她頓時心韻如鼓,下意識地伸手推開他。「你離我遠一點!」
待他被自己推得晃了晃,她才察覺自己反應太過了,他可是侯爺,是她的夫君,她怎能露出這般嫌棄姿態?
「侯爺,您……別逗我。」只好裝羞澀挽回。「人家……不好意思……」
她听見一聲急促的嗤笑。
可惡!他完全看透她在裝了。
鄭恬心念電轉,正想著該如何扳回一城時,蕭雋的大手忽然握住她縴肩,這回是彎來嗅她領口。
「這味道可真難聞。」再次評論。
那你還聞?你有毛病嗎?
她忍住當場嗆他的沖動,他卻是變本加厲,撩起她一綹發湊到鼻前,又是深深一嗅。
鄭恬身子僵住。
登徒子!絕對是登徒子!
她不明白這人為何特意來到她娘親的院子里這般調戲她?難道就為了跟她表明他是個登徒子?
思緒正混亂時,男人又做出了詭異的舉動,他一把將她拉起來,先霸佔了她的椅子,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抱坐在自己大腿上。
他這是干麼?這可是她娘親和弟弟住的院子呢!他們說不定正從屋里偷偷往外看呢!扁天化日之下,他竟如此放肆!
「侯爺,請自重。」她板起小臉。
「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他用力定住她身子不許她掙扎,一面伸手轉過她臉蛋,看她一本正經地端著表情,貝齒都咬進唇里了,墨眸微微閃了閃,嘴角含笑。「恬兒,這個府里的人待你好嗎?」
她眯了眯眼,心下暗暗戒備。「很好啊。」
「听說你父親在你十一歲那年就去世了,親戚們都不聞不問,你娘只得帶著你與尚在襁褓的弟弟上京來投靠鄭大人,說是族親,其實不過是你父親幼年時曾和鄭大人在家族宗學里一起讀過兩年書。」他頓了頓,一副感嘆的口吻。「幸而鄭大人為人仗義,依然念著宗族情分,要不你們母子三人怕是只能流落街頭了。」
她斂眉低眸。「我對大伯父、大伯母一家的恩情……是很感激的。」
「是啊!就連瑜兒也待你如親姊妹,所以你也把瑜兒當成親妹妹愛護,對吧?」
這話听起來怎麼十足諷刺呢?他究竟想說什麼?
鄭恬揚起墨睫,大膽地看進男人狹長深邃的眼里,那里頭光華璀璨,似是暖暖地笑著,又有股說不出的冰涼冷意。
他在試探她吧?或許是想看看她對鄭家究竟有幾分忠誠之心……
她甜甜地笑。「侯爺說的是,除了大伯父和大伯母,瑜妹妹和幾位哥哥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
他目光一沉。「也包括鄭成韋嗎?」
「啊?」
她還來不及領略他話中涵義,他微涼的唇已經壓下來,吮吻她側頸彎弧處,她整個呆了,陡然回過神來,慌張地扭著身子。
「侯爺,你放開我!你……」
「汪汪!汪汪!」
最喜歡的主人姊姊被個陌生男子摟在懷里不放,一旁的雪球早就看得暗暗張牙舞爪了,眼見姊姊急著掙扎,當下便忍不住咆哮著奔過來,趁姊姊月兌身之際,四只爪子往那可惡的登徒子身上一撲。
蕭雋本有一身武藝,可一時措手不及,竟是被這只救主心切的大犬狼狽地撲倒在地,周遭霎時響起幾聲嬌呼。
鄭恬回頭一望,這才發現鄭瑜不知何時扶著鄭夫人來到院子口,母女倆呆呆地瞪著侯爺遭惡犬「欺凌」的這一幕,而她們身後還跟著兩個丫鬟,其中一個捧著一盅醒酒湯。
平素在眾人面前總是威風凜凜的武穆侯,這下可出丑了!
不知怎地,鄭恬忽然覺得這情景十分好笑,櫻唇悄悄一彎,她以為沒人看見自己在竊笑,卻不知這淘氣的表情早已落入蕭雋眼里。
他狠狠地瞪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狂笑聲在屋內回蕩不絕。
蕭雋黑著臉,瞪著餐桌對面那個正笑得開懷的燕王世子趙祈,素來風度翩翩,以斯文俊雅聞名貴女圈的他此刻卻是絲毫不顧形象,笑得眼淚幾乎都要嗆出來,手捧著肚子顫抖不止。
「你夠了沒?」蕭雋冷冷地問。
「哎唷哎唷,笑死我了……不行,肚子好痛……」
「趙祈!」
驚天怒吼似是要掀了頂。
趙祈听出這聲喝叱的冰冷怒意,知道自己笑過頭了,連忙揉揉笑痛的肚子,硬生生坐正身子,端出一張正經八百的俊臉。
「咳哼!」他故作嚴肅地清清喉嚨。「抱歉,本世子失態了。」
裝什麼裝?
蕭雋怒瞠眸,心下頗有種誤交損友的感慨。
趙祈齜牙咧嘴,運動了下臉部肌肉,好不容易恢復正常,又咳了兩聲。「好了好了,你別惱了,算我不是,這樣吧,這頓酒飯我請你。」
蕭雋歪歪俊唇。「這間酒樓可是我侯府的產業,還需要你請我?」
「咳,嗯,說得也是。」趙祈笑笑,見好友臉色不善,忙補充了句。「誰都知道這『小園春酒樓』的酒菜可是京城第一,這專門招待貴客的上等廂房又極是寬敞雅致,瞧瞧!」趙祈拿扇子指了指角落一座用上好壽山石雕的牡丹花開盆景。「這樣好的盆景,就連我們燕王府內都是難得的,在如此賞心悅目的環境里品酒用菜,可謂人生一大樂事啊!」
這一連串舌粲蓮花的贊語說下來,蕭雋听著卻是絲毫無感動之意,目光淡淡。
「你這等花言巧語的本事,還是留著對你的世子妃展示吧!浪費在我這等粗人身上可惜了。」
「呵呵,呵呵。」好友不買帳,趙祈只能干笑,可想起之前蕭雋告訴自己的事,依然忍俊不禁,星眸熠熠發亮。「我說元承啊。」元承是蕭雋的字。「你果真被一只雜種大狗給撲倒了?還被自己的丈母娘給當場目睹了?那後來呢?你可別說你沒給那只沒眼色的畜牲一點教訓。」
他是想教訓的,可鄭恬站在自己養的惡犬面前,宛如母雞護著小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