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哥吩咐他們抵達洛棠後需盤旋數日,方能轉往目的地歸鴻。
時刻正逢夜日交替,屋中窗未開,尹歲亭與洪臨真對坐桌前。
「我們破曉便出城吧。」洪臨真將手中加急的短信交到她手里。
信以暗號寫成,是大哥傳來的消息。鏢隊在北方遇上賊人劫鏢,大哥便按計劃放出消息,道另有輕裝出行的鏢師護著齊天工最後一件精雕金飾,正在洛棠。尹歲亭將信折起,丟進一旁燒茶的炭爐之中,看著它化為灰燼。
「大局主以加急信件寄出,怕是北方情形比他想像的還糟,又或他拖了幾日方能傳遞訊息給我們。」洪臨真推敲著,「江湖上這種消息一向傳得極快,只怕我等已被人盯上而不自知。」他懷疑過先前遇上的黑衣人,可自那夜之後便什麼也沒發生,他只有當成那條線已斷;若是風聲早已在江湖傳出,這連日來的平靜就太不對勁了……
尹歲亭不知他縝密心思,更不知他的擔憂,可心中亦隱隱不安。他們按著計劃行事,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她深刻了解自己的江湖資歷太淺,太多變數是她想像以外的。
「你再歇會吧,我先回房打點。」洪臨真見她表情凝重,便不將心中所想說得太盡,只道︰「齊天工的金雕價錢隨他死去後水漲船高,明劫鏢、暗劫鏢者怕會虎視眈眈接踵而來。從現在起,一有機會你我都該養精蓄銳,都該時時提高警覺,無謂的擔心就暫且壓下,明白嗎?」
「明白。」尹歲亭將他說的話記進心里。
洪臨真離開了,她將錦布包裹的金鐲拿出,純金的光澤映進眼中。她發誓,一定要為大哥、為鏢局守好此物。尹歲亭將金鐲包起,緊緊系在了內襟之中。
☆☆☆
前往武林中心的歸鴻,商人多走官道,江湖人多走捷徑小道。
洪臨真與尹歲亭衡量過後由峒嶺出洛棠,走的是尋常村民往返之路;此道雖非大路,但直通歸鴻東北城門,沿途有小村小店,雖因繞上山路需多行兩、三日,但比起人多易耽擱的官道、雜亂易涉險的小徑,相較平靜單純。
「少爺,那兒有個茶亭,咱們要不要歇歇再走?」
「不必。日落前得到下個村,好找個人家借宿一晚,若在此停留,怕今夜要露宿山間了。」
在洛棠時他們扮成師兄妹,行進鄉村小路,尹歲亭成了小書僮,一身暗色粗衣,黑布包裹長劍隱在背上的背架後,洪臨真刻意穿上文人舊衫,扮作洛棠春考落榜的返鄉書生。京考于秋末,四御筆試于初春,前些日子剛好刷下了第一批考生,此時落寞返鄉的學子不在少數。
兩人主僕相稱,前三日皆算順利,借過村人後屋,也睡過茅草棚,至少是有檐遮頂。今日需翻過一座山頭,才能抵達下個村落,洪臨真盼能避免夜宿山林,因此不願半途在茶亭歇腳。
約莫在山中走了一個時辰,天色忽暗,抬頭只見雲壓得極低,灰蒙一片,又過一刻便下起雨來。
洪臨真與尹歲亭各自撐傘,然而雨勢漸大,兩人多處濕透,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趕路。
雨落不停,雙腳幾回陷入泥濘之中動彈不得,漸漸覺得寸步難行。洪臨真不禁後悔,若當時在茶亭停留,是否能避開這場雨?如今莫說他們在天黑前走不到下一個村落,若雨不停,他們很可能被困山中。
洪臨真自責著,停步回過頭,尹歲亭在他十步之遙,同樣走得艱辛。他低頭看著腳邊,雨水沖刷泥土向下流去,方才他踏過的路似乎又更窄了些,他往下看去,是斜度極陡的坡……這樣下去太危險,應找一處暫避,可這深山之中又有哪兒能避——
「啊啊——」上方碎石與泥漿承不住雨水重量而沖下,尹歲亭腳下一滑,身子歪跌下去。
洪臨真拋下傘撲去,卻只來得及捉住她的手,與她一同失足。混亂之中,他欲扣緊她手,泥沙中夾雜的石塊與斷開的枝葉襲來,相握的手終于還是被迫松開。
沿坡半滾半滑,不知跌了多少高度才著地。洪臨真一起身便急著尋人,環顧四周是一片走山過後的殘跡,連來路在哪個方位都難辨,眼力再好亦無用武之地。
看看左右,洪臨真朝一個方向去找,松手前尹歲亭是在這個方向,但他心中絲毫沒把握。走了一段路,忽見前方有平路,似是正好未有泥石流向這頭,道路尚清晰可見,順著蜿蜒山路尋著,正當他愈來愈懷疑自己選錯了路,忽聞前方有個聲音喊道︰
「抓住我的手!唔……不,別松開,堅持住!」
那分明是尹歲亭的聲音!洪臨真向前奔去,不遠處,果然見到巨大斷石處她趴著身子,雙手拉著什麼重物,正一寸寸被扯下。
洪臨真及時奔上前穩住她身子,這才見到她欲救的是一對村人母女。方才因走山令得此石成高台,下方斷層,若是不慎跌落,少則斷骨,重則喪命。情急之下他單手解開腰間佩帶甩了出去,「將帶繞在手上抓穩了!」
斷石下方一陣拉扯,但覺手里佩帶一緊,不一會便見一個女孩順著爬了上來;女孩爬上後也立刻轉身幫忙,三人合力將婦人救了上來。而就在四人踏回道路的那一瞬,巨大的斷石也因下方掏空而墜落,發出巨大撞擊聲響,若他們再晚一步,只怕此刻已成肉碎。
「多謝二位救命之恩!多謝二位救命之恩!」母女磕頭連連。
尹歲亭跪坐在地喘氣,一逕地搖手,想叫她二人別磕頭了,卻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上話。
此時雨勢漸小,洪臨真抹了抹臉,見那對母女毫發未傷,再看尹歲亭,臉頰、衣衫幾處被磨破,雙手因用力過猛而不住顫抖,除此之外沒什麼明顯的傷。他暗暗松了口氣。
尹歲亭邊喘邊看身邊人,感謝地朝他點點頭,見他伸手,她借力站起。
好不容易平穩了呼吸,她彎身扶起還跪在那兒向她謝恩的母女,然還不及開口說話,四周忽地竄出十數人影,當中幾人似是看準了稍微站得遠了些的女孩,一把拽了過去。
將他們團團圍住的多半是山間土匪,其中一人押著女孩,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嘻嘻賊笑著︰「束手就擒吧,要不,就拿這女娃先開刀。」
「不……」才剛逃過一劫的婦人見狀痛哭叫著。
「大膽賊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尹歲亭瞪著來人,低斥著。
「放開她、放開我女兒!大爺,老身求求你了、求求你……」婦人欲掙開,手卻被人扣緊。
洪臨真將婦人護至身後,他盯著被人挾持的女孩,戒備地環視四周。
「要將女兒還你,那就得瞧瞧這兩人合不合作了,哼哼……」土匪頭子走了出來,他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人稱刀疤寨主。「若他們肯交出身上的寶物,自可以做為交換。」
婦人淚眼轉來,尹歲亭眉間一擰,隨即瞪向刀疤寨主。「什麼寶物?我與我家少爺洛棠趕考、打通官員早已花光所有的錢,這會落榜才走鄉間小道的,身上要是有什麼值錢的玩意兒,那肯定會雇車走官道,這道理你一想便知。你等趁火打劫也得看對象呀,少爺與我落難至此,哪還有什麼寶物能拿來交換?」
她聲音中雖有些微發抖,反應卻是極快。洪臨真一旁听了,在心中暗暗贊賞。這一路她幾次苦頭沒白吃,然而與土匪講道理,只怕勝算不大。
「沒有?」刀疤寨主挑挑眉,故意道︰「沒有的話,這女娃就只好讓俺帶回寨里……嗯,嘿嘿嘿嘿……」
婦人與女孩連連求饒。
尹歲亭咬咬牙。她很難不動搖,很難不想著懷里的東西若能換得人命,那自當拿去換;一只金鐲絕不會比一個女孩的性命及清白重要。只是……只是金鐲不只是金鐲,更是大哥托付的使命、是關于治遠鏢局聲譽……在這關頭猶豫,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良心泯滅了?是不是自私自利了?
山賊土匪一向沒什麼耐心,看眼前幾人默然無語,再想他們為此二人冒雨追趕,甚至不惜引發土石流斷去退路,事後的收拾更是麻煩,這下子他逗人的心思也沒了,開門見山道︰「唉,治遠鏢局將那天下第一鏢的名聲看得極重,幾年前被我綠林同輩綁了一個局主還不知變通,非得要鬧到事無轉圜余地了才會求饒。」
話一出,尹歲亭與洪臨真臉色微變。他言下之意是早就知道他們是治遠鏢局之人?想想大雨走山一片狼藉,此幫土匪還能來去自如,必是對山勢路況熟稔在心,兩人必是一步入山中就成了甕中之鱉……
「眼下俺沒心情陪你等磨蹭。」刀疤寨主玩樂笑容已不復見,他下巴一抬,手下便將刀架在女孩頭上推她上前。「不想她死就乖乖把東西交出來。」
尹歲亭單手悄悄模向身後幾乎爛成一團的背架,打算抽劍與之一搏。
洪臨真也蓄勢待發,只要尹歲亭一動,他便能配合突圍,在他心中,重要性排在前頭的並不是那女孩。無意間他掃向前方那女孩的表情,不知哪兒不太對勁,于是他視線停留;女孩方才從斷石下爬上來時擔驚受怕的表情已然消失,如今被人要脅性命,她臉上不是害怕,而是……
「該死。」
洪臨真這下看懂了,可也遲了,當他欲行動,身邊婦人從袖中抖出一把匕首,頂向尹歲亭後頸。
「別動,否則我殺了她。」婦人心知此人必是武功高強,快一步出言威脅道,「退後……退後!」
尹歲亭完全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置于頸後的鋒利匕首沒留一點空隙,她依言立定不動,但那婦人太過緊張,揮動的刀刃瞬間已削下她的系發。瞬間她長發散下,露出了女相,引得土匪們雙眼一亮。
洪臨真暗叫不好,卻見她黑眸一瞠,他後腦隨即遭重擊,跪地趴倒,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