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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嗎?」
「還沒。但……放下來又吊回去,這樣真的好嗎?」
「我等為此人裹傷又在此等候已是行善,若他醒來身邊無人,那真真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也是。」
耳邊幾個聲音回蕩,洪臨真從渾沌中慢慢恢復意識。
天色已黑,視界里自己雙腳懸空踩不到地,地面一片爛泥之上,有人起了火堆。洪臨真閉閉眼,他被土匪打暈後的事自是一點也沒有印象,但端看眼前情況,他似是被吊在樹上,雙手更是被緊緊纏在身後……
「爺,他醒了。」一個少年人影走到他腳下,抬頭探望一陣,連忙叫著。「爺,快來看快來看!」
「喔,醒了?」另一名身著花花綠綠長衫的男子走來,抬頭瞧向自己,問︰「你姓啥名誰?可是風火寨的土匪?犯了什錯讓刀疤寨主把你綁在這兒?」
風火寨?後腦被擊之處還痛著,干涸的血塊在額上眉間,洪臨真眉頭絞得死緊。此人說的應是那群土匪了,回想那領頭的,確是有道疤自頭頂劃至胸前——「尹……歲亭……」他啞聲喚著,掙扎著看向兩旁,不知她是否也被吊著?
「雖停?雨傍晚停了我等才敢上山的。雨中山路不好走,土匪又時常推下落石,不要命的才會冒雨越此山……」花衣男子皺皺眉,莫非當真不是土匪窩的人?「你是何人?做的是什麼買賣?若想我等放你下來,速速報上名來。」
「返鄉書生陳明生。」氣息雖虛,防心仍在,洪臨真不動聲色掙著身後被捆的手。
「書生?」花衣男子輕笑,轉頭命隨從取來從他身上解下之物,高舉道︰「尋常書生怎會有這樣的東西?偷來的?搶來的?」
他手上兩把短劍,正是自己的隨身武器。洪臨真臉色一變,咬牙道︰「治遠鏢局趟子手林真,奉命保此二劍至歸鴻。」
「……你若覺得樹上舒服,我等也不必在此與你瞎耗。」花衣男子挑挑眉,顯然不信他所言,將二劍交給身邊隨從收起,順道踩熄了好心為此人暖身而燒的火,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若此二人真將他留于此處,他是絕無可能自行月兌身。眼下尹歲亭不知去向,祖傳雙劍若再被奪……洪臨真只有妥協道︰「我……我是岳州奉陵山莊的洪臨真,雙劍為我所有。」
花衣男子聞言停步,倏地轉回身,抬頭又將他細細打量一番,眼底驚訝,卻仍小心問道︰「奉陵山莊的莊主怎麼可能在此出現?你別誆我。」
「莊主是我二弟,我是山莊長子,卻非莊主。」洪臨真沉聲說著。
「……真是洪大爺!快,快將他放下!」花衣男子喜出望外,推了推隨從,兩人合力將他由樹上放下,並解了纏在他身上的麻繩,起身作揖道︰「山中土匪猖狂而狡詐,我雖是在地人,卻也吃過他們不少虧,才會見你頭上有傷被綁在樹上仍不敢輕易搭救,只能趁你昏迷之時放下了將傷裹好,又重新吊回樹上,無意間見到你身上佩有寶劍兩把,令我起疑……方才真是冒犯了,洪爺。」
洪臨真原本打算一被松綁即將此二人綁了上樹,怎知花衣男子快一步誠心解釋,听來也有幾分道理。回想下午他們便是一見那對村人母女便卸下警戒,情急之下未細想即伸以援手,才會落得眼前的下場。「你又是何人?」他看著眼前的花衣男子,沒忘他方才故意出言試探,似對山莊之事頗為了解。
「在下容秀川,」男子說著,將雙劍交還。「蟠京經商,袞州容家村人。」
洪臨真接過劍,分別系回腰後與靴內,微訝問道︰「你是容老板?」
容老板看著他,心底一陣歡喜,「大爺知道我是誰?」
「小妹在信中提過你曾救過她的命。」洪臨真抱拳行禮,「如今也救了我一回。」
嘿,他的君賦妹子跟家人提過自己的事,那便是真將他當成朋友了。容老板得意至極,搖搖手,「舉手之勞罷了。本來我見你身系此二劍,上頭所刻紋路與君賦妹子托我幫忙尋回的那兩把有相似之處,還怕你是賊哪……真是無巧不成書,她畫了紋路寄給我看,那不過是幾天前的事,要不我也認不出什麼的。只是我听君賦妹子說你常在江湖走動,如何會來到這偏山之中?又怎會給人綁到了樹上去?」
洪臨真嘆了口氣,將雨中遇險之事道來。
听完之後,容老板沉吟半晌,沉下臉道︰「治遠鏢局的小局主多半是被綁回山寨去了。幾年前離這不遠的閻王寨也綁了治遠的二局主,當時是袞州綠林同盟間的大事,那事之後各地山寨挑釁鏢局之事便層出不窮,刀疤寨主肯定會抓緊此機會,好讓他的土匪窩也風光一回。小局主若是女兒身,要保命並不難,只是……」只是他與隨從上山時見到幾個土匪出門辦貨,怕是刀疤寨主要將她收了做第十三押寨夫人。
他的話不用說全,洪臨真也明白話中含意。被打暈前,那幫土匪們對尹歲亭的打量目光他記得很清楚。「容老板,還請你再助我一回。」
容老板面露為難,「不瞞大爺,風火寨與我容家村同在此山的山頂與山腳,多年來有楚河漢界之約,只要我依約上繳些銀兩,他等便不會來犯;如今你我所在之處便是分界,雖然山腳下有村人,卻是萬萬不能隨你入寨救人。」
洪臨真道︰「我自是不欲連累其他村人,唯盼容老板指點上風火寨之路。」
「告訴你上山之路倒是沒什麼問題。真是慚愧,我也只能幫上這麼多了……」容老板喚來隨從,將馬交給洪臨真,並要他循鋪石的小路上山,可直通寨門。
洪臨真道過謝後,一躍上馬,那時容老板又喚了他一聲。
「大爺,你再往北上山,我便無法深入去救。」
「我明白。」
容老板將君賦妹子當成朋友,她的大哥自然也是他的朋友,因而不免多說了句。「我無法深入去救,可若你等來到容家村,那便是我的地界。」
洪臨真看著他,微一拱手,拉韁駕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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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要弄成這樣嗎?
尹歲亭閉了閉眼。
周遭嘈雜熱鬧氣氛沒感染到她,鞭炮、敲鑼打鼓聲也沒擾亂她,她幽幽嘆了口氣。
一身刺繡喜衣,上好的大紅緞料上百花齊放,什麼吉祥喜氣的圖案都繡了,獨獨少了霞帔上該有的鳳凰,內里繡線似乎沒收好,刮得她又痛又癢。按習俗,頭上仍戴有鳳冠一頂,極精巧的金絲編成,卻不知為何沉如大石,令她覺得有人存心整弄。
她做小,而這身喜衣是大夫人為她張羅的,自是不會出現太多富貴壓主的細節;頭上鳳冠是二夫人所贈,而她強烈懷疑當中夾了漆金鐵塊,才戴上一會兒,她脖子已快直不起來,時時得費神撐住。
大、二夫人爭風吃醋,暗地里動動小手腳,這些她其實不放在心上。說實話,若是她夫君要娶二、三房,她可能不是整弄一下將進門的妾室就能了事;她可能會鬧得天翻地覆,可能會大發雷霆,更可能是直接休夫再嫁……
想遠了。
那些不是此刻她該擔心的事。
尹歲亭低下頭,看著自己被五花大綁成一根柱子,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不,是需要人搬運……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江湖上沒什麼名氣的,縱使出身聞名天下的治遠鏢局,也不過是個小掌櫃罷了;大哥說過老江湖知她練成尹家內功,與人交手後也明白了自己確是內力深厚沒錯,或許說出來能唬唬人,但……真的有必要防她防成這樣嗎?
「我的親親小亭兒,你今兒真是俺最美最動人的十三夫人了。」
萬分困難地跨過門檻入到華麗的廳中,眾人叫好聲中一道粗獷的聲音傳來,尹歲亭再次閉了閉眼,抬起頭時很勉強地牽動嘴角配合露笑道︰「寨主,亭兒不能走路了。」
紅蓋頭早在她被搬來此處的路上不知被風吹向何方去了,她也不會去跟這些深山土匪太計較什麼吉不吉利、合不合禮數。
午後大雨走山,一片泥濘中她與洪臨真跌入這群土匪設下的陷阱,當自己是女子之事無意間被揭露、當洪臨真被綑綁吊起、當眼前的刀疤寨主以一臉隨處皆能拜天地入洞房的嘴臉盯著自己瞧時,尹歲亭徹底明白對付此人宜軟不宜硬,乖乖就範再另尋生路才是上策。
「呵呵……」刀疤寨主已換上一身喜衣,滿臉灰胡也剃了干淨,更顯出嚇人的刀疤。他拍了拍大肚子,越瞧這一路佯裝乖巧听話以掩藏害怕的十三夫人越是滿意;有點小心機又識時務的女人,他極少踫到,讓人不禁想一點一點剝下她強裝的冷靜,看能激出點什麼反應。「听聞治遠鏢局的小局主武藝高強,盡得尹氏真傳,以往從不在江湖上出沒,如今被俺擒住,這可不是日日有的好事,俺自當謹慎為上。」
話說著說著,嬌美人兒被帶到了眼前,寨主挑挑眉,低擰起她涂上厚粉的白皙臉蛋,使力抬高令兩人對視,笑道︰「你要的鳳冠喜衣、拜堂成婚,這些俺都能為你辦到。待你成了俺的人,俺也不必綁你了,到時在寨里吃香的喝辣的,你有腳也不會想走了,呵呵呵呵……」
刀疤寨主婬笑不斷,廳中一窩土匪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尹歲亭咬咬牙,努力維持隨時可能垮下的笑容,內心不斷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呸人口水,以免引來殺機。她瞪著眼前不斷靠近的男人,想掙些空位退後,卻被身後兩個大漢押住,只能勉強別過面,讓那令人作嘔的氣息噴在頰邊。
「治遠鏢局名震天下,你祖先是大燕開國功臣之一,當年的皇帝老子還寫了塊什麼……什麼天下第一鏢的匾額給尹家;今日的治遠鏢局卻是江湖笑柄,一門鏢師老的老、弱的弱,大局主殘廢,二局主被俘,尚不自量力接鏢。」寨主又將她臉扳回,粗掌中的小臉沒驚沒怕,直勾勾與他對視,真是令他越看越愛。「治遠鏢局兩名鏢師身懷齊天天的金鐲要往歸鴻去,這消息早已傳遍江湖,無論你等選哪條路皆會有人招呼,偏你等來到此山中,這山頭是俺的地盤,沒人敢動,問題是如何擒人罷了。俺讓俺夫人們先去卸了你等防心,本想伺機殺了你等再奪金鐲,怎知原來入甕來的是標致小局主……俺又哪里舍得殺?」
「齊天天……」听他所言,根本不知金鐲價值,卻為奪鏢如此大費周章,這又是為何?尹歲亭輕哼道︰「寨主連齊天工大師的名諱都不知,奪此金鐲又能如何?」
刀疤寨主一時語塞,加重手中力道,在她臉蛋硬是捏出幾塊紅印。「山賊土匪搶東西,還得要什麼風花雪月的理由嗎?」
不料他會變臉,看來是真有內情,尹歲亭揚了揚嘴角,「那倒不必。只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平日威風八面的風火寨寨主是听命辦事,又或……受制于人?」
受制于人四字一出,刀疤寨主臉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地向她又靠近了些,「受制于人一事小局主不也感同身受嗎?眼下你會落在俺手中,莫不是為了保住情郎一命?」掌中小臉微凝,他重回這段對話的主導。「我若是你,見他倒下肯定腳底抹油,先逃為上;拿刀要脅你的不過是婦道人家,你若拼死逃月兌,就算受點皮肉傷,此刻說不定已帶著金鐲下山了,偏你不願傷人而束手就擒,還在此與俺談條件,欲以此金鐲為聘下嫁……你說說,你這保鏢的想保的究竟是什麼?」
尹歲亭哪里不明白一名女子身陷山賊窩意味著什麼結果。洪臨真倒地前沉默的眼神示意兩人一同突圍,便是打定了鋌而走險的主意,寧願有所損傷也不要她落入此境。可惜未成事。
當時她若逃月兌了,此刻不必憂心自身會遭到什麼髒事,不必怕辜負大哥所托。可洪臨真必死無疑。
然而……如今他被吊在深山樹上,頭破血流,入夜後寒露更盛,最怕是失溫,他可能撐到有人來救?
逃月兌的機會只有一瞬且一去不返,是否值得她以自身去搏……
這些現在想來何用?
當時洪臨真雙眼不移地看著自己,會不及反應身後人的偷襲全是她害的。那麼,她又怎能棄他而去?她不夠聰明,不若他事事周至,她能為他做的,只是拖得一時罷了。
「……保鏢保的,自然是鏢物。」尹歲亭咬緊了牙。
「哈哈哈哈哈!」刀疤寨主仰頭大笑,「那破金鐲給了你又如何?俺的十三夫人就算要的是天上星星,俺也能攀高摘星給你哪!俺連你這個治遠的小局主都到手了,要什麼你大哥會不給呢?這天下第一鏢的招牌,也叫你大哥送來俺這兒給你當嫁妝吧!」說到高興處,他轉頭向四周喝得興起吆喝的人群,「兄弟們,你們說是也不是?」
話才出口,眾土匪高聲歡呼。他們綠林中人一向與假仁假義的鏢師勢不兩立,如今綁了號稱天下第一鏢局的小局主回來,不只寨主樂開懷,寨中眾人全都樂壞了。
素有綠林霸主之稱的閻王寨扣住天下第一鏢治遠鏢局二局主,今日他的山寨里也扣了一個治遠鏢局能主事的小局主,且還是個標致人兒,明日此事傳遍山頭,後日傳遍江湖,風火寨也能揚名立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