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妍又驚又喜,心下砰砰直跳,黑黑的眸子一瞬亮晶晶的,對視上柳氏。母親的面容清晰,還是那麼柔和端秀,可她總覺得有哪里變得不一樣了……
是了,不一樣了,很多東西都和前世不一樣了。
她高興地抱住了柳氏的手臂,整個人牢牢貼著她拉也拉不開。
柳氏不由好笑起來,「怎麼還撒起嬌了?」
雖這樣說,手卻輕輕環住了她,一時感慨萬千。
都道是為母則強,她任性了這麼久,盡力做著好妻子、好,卻從不是一個好母親……現在,總得需要她做些什麼,單單只是為了這幾個孩子。
顧妍霎時覺得心滿意足,有一種既安心又踏實的感覺。
她往柳氏手里的賬冊看了眼,都是些鋪子田莊,用筆蘸了朱砂圈起來的,都是要出手的,大多是東市收益極好的()店面。
「娘親要將這些都賣了?」顧妍輕聲問道。
柳氏搖搖頭,「不是賣了,是轉到他人名下……以姑蘇柳家的名義。」
那也就是說,從此這些東西,再不是歸屬于母親,哪怕分紅,也是姑蘇柳家的,而不是顧三的,他們即便想吞佔為己有,從母親這里,斷得不到分毫,除非有法子能繞過大夏律例……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顧妍眼前一亮。
這時候在外人看來,柳家風雨飄搖,任誰也不會想到母親會在這個風口浪尖,還回頭將所有資產歸返柳家……換了別人。撇清還來不及呢!
但知道內幕的他們就不一樣了……
顧妍笑著說︰「那就一定要找信得過的人才是。」
柳氏點點頭,卻犯了難。
這里到底是燕京。比不得柳家在姑蘇,數百年盤根錯節。早就根基深穩。
柳氏在京都的產業不過十余年,一直不爭不搶,雖然收益可觀,然而比起原本京都的大商戶,到底失了幾分牢靠。
若是哪個黑心的、嘴巴不嚴實的,稍稍動用小手段,足可以盡數吞並,或走漏風聲。
最關鍵的是,有誰還願意在這時候與柳家有所接觸?
他們定是要避嫌的……
柳氏即便有這個意圖。一時也施展不開。
這就好比,你雖腰纏萬貫,可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島嶼上,照樣買不到一件東西。
柳氏讓胡掌櫃多多留心,盡力想著有沒有從前與柳家交好的世家是如今在燕京城的,若是老熟人,總比某些奸商好許多。
胡掌櫃隔了幾日就有消息了——
「有一位葛老板,是近幾年從姑蘇來京都的,從前與柳家就有過好幾次的合作。到了京都與我們同樣多有往來,為人十分爽快正直,現在柳家遭難,葛老板並沒有避猶不及落井下石。可以一信。」
柳氏想親自和這位葛老板見面細談,顧妍就非要一道跟著,好為她掌眼。柳氏也就隨她去了。
安氏知曉她們要出門去多寶齋,頓時大大驚了一下。
都這樣緊要的關頭了。柳氏還有心思去看首飾?
可轉念想想,只怕看首飾是假。尋門道才是真,柳建文這罪責大了,日後少不得是要上下打點的……
顧崇琰先前做了什麼他們都是清楚的,沒有成功確實是件挺可惜的事,但怎麼著他們也不好做得太過張揚,還苛待柳氏,說出去人家以為顧家人門風不正呢!
安氏放由她們去。
東市的廣平坊,自那茶樓出售紅辣菜後,日日賓客盈門,柳氏或是顧婼,每回約見胡掌櫃對賬時,大多是挑在這里,然而現今人多口雜,反倒不適合了,便選了隔兩條街的多寶齋,相對而言清靜許多。
二人由胡掌櫃帶去了二樓包間。
門口守著兩個佩刀的侍衛,虎背熊腰,面容肅殺,就如同神荼、郁壘兩尊門神,犀利的目光在她們身上掃視了一圈,顧妍就覺得有一股寒意從背心緩緩升起。
前世她從沒在京都听說過這個葛老板,可見並不是某個大亨,但眼下瞧這陣仗,顧妍卻又不確定起來……怎麼看也不是個普通的商戶。
胡掌櫃奉上了帖子,其中一個大漢掃了眼,恭敬行一禮,打開門放他們進去。
柳氏對那兩個侍衛心有余悸,將顧妍攬緊步入,顧妍卻好奇地又回身一望,恰好見胡掌櫃攔住了跟著她們一道來的雀兒和青禾,而他自己同樣站著不動,任由房門關上。
若不是知道胡掌櫃對柳家忠心耿耿,顧妍幾乎是要以為他打了什麼歪主意!
恰好听見身邊柳氏倒抽了一口涼氣和霎時僵硬起來的身子,顧妍驚訝地回眸,這一眼,卻更為震驚。
離柳氏幾步開外,站了個七旬左右的老人,穿了件藏藍色廣陵綢衫,鶴發童顏精神矍鑠,一臉的絡腮胡子擋住了大半的面容,那雙炯炯有神的淡琥珀色眸子,正慈和愛憐地看著她們,其中甚至有水光閃閃。
顧妍一眼就認出來他來了。
那日在東市街道上遇見的外族人首領,戴爾德!
據說方武帝封了他西德王,如今他可是許多達官顯貴結識的對象。
對于戴爾德的出現,顧妍已然不可思議,然而當接下來听到柳氏的稱呼時,她頓時覺得腦中「嗡」一聲響,出現短暫空白。
柳氏叫他︰「父親!」
顧妍︰「……」
她呆呆地看著柳氏跪在戴爾德面前痛哭流涕,看著戴爾德蹲子老淚縱橫,將柳氏攬在懷里,喚她「玉致」。
母親的名字,極少听人說起,顧妍一時有些不習慣。
更不解的是,這莫名其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外祖父!
她的外祖父。不是二十多年前出海經商失事遇難了嗎?柳家從此對海貿深惡痛絕,再不沾染與海貿有關的一切。更在柳家找不到一件西洋物事,皆都因為這一場事故……
怎麼她的外祖父沒死。還變成了這幅模樣?
成了西德王了,有本事了?
顧妍緊緊攢著秀眉,並沒有得見親人的喜悅和激動,而是滿滿的戒備。
既然沒有死,怎麼現在才出現?
之前去哪兒了?上一世去哪兒了?
在他們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外祖父不在,現在,怎麼又舍得出來了?
她冷眼旁觀,不動聲色。
柳氏哭得難過極了。在戴爾德面前就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亂七八糟地和他說著話。
說柳江氏過世了,說柳陳氏也去世了,說柳建文吃了苦頭,說自己嫁人了生了三個孩子……林林總總的,說了一大堆,說到最後又哽咽下來,泣不成聲。
戴爾德一面安撫她的情緒,一面自己也很難過。一張滄桑的臉上滿是淚水,花白的絡腮胡子粘在一塊,他干脆將那胡子撕下來。
顧妍這才看清楚他的臉,是十足大夏人的模樣。只因貼了那麼厚實的胡子看不真切,眉目間依稀可以看到一點柳氏的影子,好像和舅舅也有一點點相似……可那雙琥珀色的眼楮……難道也是假的?
顧妍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戴爾德察覺到了,他望過來。淚眼朦朧濕漉漉的,目光幽遠又充滿了懷念。
「這是阿妍?」他問道。
柳氏擦了淚。點點頭,招了顧妍要她給戴爾德磕頭,道︰「阿妍,快過來見見你外祖父,你可從沒見過他……」
即便柳氏,對父親的印象,也是小時候的。
依稀記得父親的輪廓,有一雙琥珀色的眼楮……所有人都說父親的眼楮不詳異樣,她卻覺得漂亮極了,還惱恨自己為何沒有父親這樣美麗的眼。
父親很疼她,在十歲之前,她都是父親捧在手掌心的寶貝眼珠子,後來商船沉海,父親跟著一道去了,家里為他做了個衣冠冢,她哭了很久很久……
顧妍淡淡望著戴爾德,並沒有如柳氏要求的那樣給他磕頭。
她對這個突然竄出來的便宜外祖父,還是持保留態度。
「娘,我見過了,這位是西德王!」她低低說道。
戴爾德微怔,轉眼望進顧妍清淡又懷疑的眸子,苦澀地笑了笑。
柳氏又喊了聲,戴爾德就道︰「沒事,孩子總是怕生的。」他想模模顧妍的腦袋,顧妍卻微微側身避開了,戴爾德訕訕收了手,目光卻離不開她。
「阿妍和你母親長得真像……」是對柳氏說的。
這不是顧妍第一次听到有人說,她和外祖母長得像,但是她沒有印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提起柳江氏,柳氏的眼楮又紅了一圈,但先前情緒發泄過一回,如今也控制地住了,這才想起來問他︰「父親還活著,怎麼現在才回來?娘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戴爾德長嘆了聲,「若是能回,自然是要回來的……」
他幽幽說起當年那些事。
「我被海水沖上了一座島嶼,被島主救了,機緣巧合下幫了島主的忙,島主很感謝我,準備了船只送我回大夏。然而回來的時候,大夏四邊海禁,一旦有靠近的船只,立即會遭到炮轟,差了使臣去與他們溝通,他們不由分說將使臣殺了,我試了幾次無果,只好隨船只回島上……」
海禁一日不除,戴爾德一日無法回國,他縱然心系大夏,一時也沒有其余的辦法,只好在島上生活下去。
那是一片自由和樂的領土,男男女女熱情開朗,島上會遭到周邊國家的侵犯,他幫著島主抵御了幾次,島主十分信任他,再三勸他讓他做了國家的繼承人。
既然做了新任島主,自然要肩負起國家的未來,他卻是一日沒忘記要回大夏,可這海禁一次便是二十年,直到方武三十七年初解除,他才有機會回來。
「那時候,你母親病逝了,柳家一切步入了正軌,听說你們過得都很好,沒有我也一樣,我沒想打擾你們的生活,守著你母親的墓,就想這樣了。」
「中間有再出海回去處理瑣事,一時半會兒本做不完,然而建文那事鬧得沸沸揚揚,我專門著人關注著大夏的事,听說後快刀斬亂麻立刻回來了……」
可這一回來是個什麼說法,那就有講究了。
若他還是柳家前任家主,那麼對柳建文的事半點裨益沒有,不過讓柳家多一口人,到時多送一條人命,若他是以外國國主的身份,那他一個外族人,又哪有什麼理由干涉他國內政?
左右權衡,他將自己所持有的一整片海域及島嶼都獻給了大夏,成為大夏的附屬國,方武帝封他為王,他這才在大夏有了權。
當日來時遇上了顧妍,因她容貌像極了柳江氏,這便上了心,再找人查了查,果然是他的外孫女。
聯系上了胡掌櫃,知曉了柳氏的現狀,戴爾德心如刀絞,大恨自己就該早點打听清楚,不至于還留著女兒外孫外孫女在這里受苦。
戴爾德捶胸頓足氣怒不堪,看著柳氏和顧妍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柳氏搖頭惋嘆︰「父親無需自責,這是女兒咎由自取,一切都是我造的孽,我願意承擔……」她吸吸鼻子望向顧妍,又不忍道︰「只是,還累得孩子們與我一道……」
淚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在父親面前,似乎悔意頓悟更加深刻。
戴爾德多年未歸家,沒做到一個好丈夫、好父親,而柳氏怯弱,沒有好好保護自己的孩子,這種痛楚,戴爾德十分明白。
用指月復抹去柳氏臉上的淚水,戴爾德道︰「玉致,不哭,你受的苦,孩子們受的苦,父親一一為你們討回來!」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狠戾決斷。
做了十多年的海域王,戴爾德周身自有一番氣派,那是久居高位頤養出來的。
他現在回來了,多年的遺憾,必須要想法子彌補。
顧妍低下了頭。
她能感受到戴爾德的痛和悔。她不該懷疑一個被迫與親人分離多年孤苦無依之人的決心。這一刻就像是在溺水中險些窒息的人,抓到了一塊浮木,顧妍竟心酸地險些要落下淚來。
她輕聲喚了句「外祖父。」
戴爾德高興地直笑,「阿妍,玉致,你們且看著吧,既然他們敢做,我們不如送他們一份大禮!」(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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