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祿元年的大年初一,顧妍照例進宮朝賀,只是這次主持的人不再是張皇後,而是平祿帝夏侯毅的原配妻子沐雪茗沐皇後。
沐皇後與平祿帝成婚三載有余,素來相敬如賓,育有一子,已被冊封為太子,而今的沐雪茗又成了皇後,且平祿帝的後宮空空如也,沐雪茗的日子亦過得十分愜意。
但若說她有沒有什麼不稱心,自然是有的。
就比如現在,一眾命婦著誥命大妝,正齊齊向她朝賀,唱喏著吉祥話,她卻能在這密密的人群中,一眼認出這個人來。
兩年多沒見了,她比從前更加明麗動人,就像一顆青澀的桃子,如今已經慢慢長成了水蜜桃,低眉斂目輕言淺笑,絲毫不張揚,偏偏一舉一動都盛滿風情。
同榻而眠,她作為妻子,自然明白,自己丈夫心里都裝了什麼,偶爾還能听到他在夢中呢喃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哪怕現在這個人已經早早地嫁為人妻,他也不曾放下過……
沐雪茗嘴邊的笑容頓時有些支持不下去。
剛過完成定帝的大喪,沐雪茗也不好在這時候張揚,無論怎麼說,顧妍好歹還是鎮國公世子夫人,平祿帝的登基,國公府在其中出了多少力不言而喻。
她為難誰,都不能為難了顧妍。
沐雪茗斂下心神,揚唇與眾夫人說起話來,端的是平易近人的溫和態度,讓外命婦們原先繃緊的心神慢慢松懈下來。更有活躍的與沐雪茗說笑起來。
顧妍看著她輕柔淺笑的模樣,不由微微挑眉。連神情都與夏侯毅如出一轍,沐雪茗究竟是花了多少精力在這個男人身上,以至于處處都在模仿他。
她上一世還覺得沐雪茗心高氣傲,從沒想過她能為一個人做到這種地步。
顧妍正有些晃神,突然听聞沐雪茗問了句︰「顧夫人覺得意下如何?」
顧妍抬眸望了眼,似乎沐雪茗眼里有寒意一閃而過。
身旁一位外命婦小心提醒道︰「皇後娘娘在說為蜀川募捐賑災一事。」
夏侯毅剛剛才登基,蜀川便發生地震,傷亡慘重。夏侯毅一方面要對付魏都,一方面又得調用物資救援。可現在的內閣是紙糊的。六部是泥塑的,效率近乎癱瘓,等到餉銀撥下去,黃花菜都已經涼了。
作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皇後。沐雪茗想借大朝賀的機會。在眾命婦中為蜀川募捐,以解燃眉之急。
顧妍略微感激地看了看身邊的命婦,抬頭對沐雪茗道︰「皇後娘娘宅心仁厚。心系蒼生,實乃萬民之福。」
可惜,沐雪茗此舉,卻未必能討得了夏侯毅的歡心。
他正和魏都打得火熱,內閣六部都听從魏都的調遣,夏侯毅不能在這時和魏都撕破臉,只好睜只眼閉只眼,興許,他還會放棄蜀川的傷民……反倒責怪沐雪茗越俎代庖了。
何況,她才剛剛做皇後,就要眾命婦听她號令募捐……自然是不得不從,只是心里難免會有膈應吧。
顧妍明明听到方才提醒她的命婦不屑地冷哼了聲。
沐雪茗隨即滿意地微笑。
接下來不過是就募捐一事各抒己見,顧妍听著她們你來我來、從善如流,並不多做搭理。
就見有一個宮娥抱著個孩子來到沐雪茗身邊,是個還未滿周歲的孩子,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地,在宮娥懷里一點都不老實,隨意亂動,看到了沐雪茗,就張開雙臂喚著娘親。
夏侯毅現在只有一個兒子,想來這個人定是太子無疑了。
沐雪茗抱過太子,眼神柔和地能滴出水來,眾命婦見狀紛紛行禮問安,說了一堆漂亮話。
太子的眉毛很像夏侯毅,眼楮則是隨了沐雪茗,大約是因為見到這麼多人,他就縮在沐雪茗懷里,只敢悄悄打量。
是個很可愛的孩子……顧妍慢慢收回目光。
可上一世,夏侯毅自縊景山之前,似乎逼迫了沐雪茗上吊自盡,又親手殺了這個孩子……
慢慢蹙緊了眉,她听到沐雪茗開口說讓眾命婦回去。
想了想,顧妍還是上前說道︰「娘娘,臣婦斗膽,想求見懿安皇後。」
張皇後自成定帝死後就被夏侯毅封了懿安皇後,移居慈慶宮,自此顧妍再未見過她,這次朝賀,也是存了一見之心。
沐雪茗倒是沒有刁難,夏侯毅能順利登基,懿安皇後功不可沒,她和顧妍閨中便是摯友,沐雪茗沒有理由阻攔,揮揮手便放行。
顧妍直接便在宮女引領下去了懿安皇後寢宮。
殿門口只有守衛的內侍宮女,四周十分安靜,隱隱還能听到里頭傳出誦經聲。
顧妍將才走進內殿,便聞到一股淺淡的檀香味,殿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身穿素袍的比丘尼背對著她念誦心經。
心中似乎升起一道隱隱的猜測,顧妍試探性地出聲喚道︰「娘娘?」
敲木魚的聲音漸漸停了,比丘尼轉過身來。
出塵絕艷的容顏,一頭烏發卻盡數除去。她面容平和,對著顧妍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桌旁斟起茶來。
顧妍震驚了好一會兒,到她面前坐下,看著她削干淨了的發際線,喃喃道︰「您怎麼……」
「容貌美丑,都是皮下白骨,三千煩惱絲而已,去了也罷。」
張祖娥給她倒了杯茶,甫一入口,就是苦澀之味席卷而來。
顧妍慢慢放下了杯盞,一時沉默。
張祖娥只好嘆道︰「阿妍,我早就說過的,這條路是我選的,我不會後悔。現在這樣很好,我吃齋念佛,日日為我過世的孩兒還有……先帝祈福,請求佛祖饒恕我的罪孽,我的心境,從未這樣平和過。」
她的語調十分平靜,顧妍在她臉上也看到了久違的寧靜,就好像從此再不會掛心任何凡塵瑣事。
張祖娥說,這是她的解月兌。
顧妍看向她,緩緩說道︰「祖娥姐姐覺得好,那便好。」
張祖娥點點頭笑了,「難得你來一回,嘗嘗我親自做的素齋。」
她留了顧妍用膳,又送她出了門。
正月的寒風凜凜,顧妍不由回頭望去,衣著單薄的張祖娥倚門而笑,正對她揮著手。
若當真能夠斷發斷愁,這世間又何至于會有這般多的痴男怨女?
顧妍轉身離去,幾不可察地微微嘆息,心里像是突然壓了一塊什麼東西,悶悶地喘不過氣。
尚未走遠,迎面又撞上了一個人。
她微垂著頭,視線所及之內,映入一片明黃色的衣角。領路的宮女身子一震,已經跪下問安,顧妍皺了皺眉,不得不屈膝請禮。
夏侯毅原先的滿面怒容,在見到她時,頃刻間便已湮滅無蹤。
「配瑛不必多禮。」
他想要扶她起來,顧妍卻微微側身,躲過了他的手。
夏侯毅只好悄悄收回。
望了望她的來向,不由問道︰「可是去看皇嫂?」談及此不由慨嘆︰「皇嫂幼年喪母,青年喪夫,命途多舛,如今還要遁入空門……配瑛若是有暇,便多來陪陪她吧。」
顧妍淡淡道︰「娘娘既已下定決心,便難以更改……出家人講究六根清淨,皇上也信佛,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你知道朕信佛?」夏侯毅挑了挑眉。
顧妍目光落到他手腕上帶著的奇楠木佛珠手串,又想到他曾經送自己那條紅珊瑚手釧,卻是避而不談,「臣婦驚擾聖駕了,望皇上恕罪。」
她側身讓開擋住的道,斂眉垂首,好讓夏侯毅先行。
偏偏夏侯毅尤為反感她這個樣子,本就憋著的火氣不免帶了出來,「朕若是不恕罪呢?」
魯淳有些驚訝皇上的態度,那領路的宮女早就嚇得腿軟直哆嗦。
顧妍皺緊了眉,干脆不再說話。
誰知道夏侯毅往哪兒來的邪火,連多年的溫和面孔都撐不住了。
夏侯毅後知後覺,閉了閉眼,揮手讓魯淳和那個宮女滾遠點,回頭對顧妍道︰「朕送你出宮。」
他走近一步,顧妍就連連退兩步,「皇上!您折煞臣婦了。」
「顧妍!」他不由咬牙,「你究竟想怎樣?」
她想怎樣?呵,應該是他想怎麼樣吧?
夏侯毅長長嘆了口氣,「朕今日心情不大好,你別在意。」
不在意,當然不在意!
這一會兒人一會兒鬼,她看得都累,何必在意。
「配瑛……」
他看了看兩人之間始終隔著的一段距離,不由苦笑了下,「你一定要這樣嗎?朕現在可是皇帝,想要什麼沒有?想要什麼得不到?」
他一步步走近,顧妍這回倒是不躲不閃了,抬起頭直視著他冷笑,「你也知道你是皇帝哪?」
知道自己是皇帝,知道現在最應該做什麼,知道有什麼在等著他,卻樂意在這里浪費時間?
她看著他面色頓時僵硬,不介意再多說幾句︰「皇後娘娘剛剛還想著給蜀川募捐呢,皇上應該氣壞了吧,可是娘娘一片好心,您這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夏侯毅捏緊了身側的拳,臉色鐵青,頓了瞬又突然哈哈大笑︰「顧妍,我就說,你是最了解我的。」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是最恨你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