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路依然是路,樹林依然是樹林,靜依然是靜,等待依然是等待。
十點,有鳥兒偶然飛過,有螞蚱偶爾振翅響,到這時連個路人都沒見,這兩天附近不太平,百姓都不敢輕易走遠。
中午十二點,九排的精力似乎消耗得差不多了,早飯也沒吃,昨晚到現在一直沒合眼,許多戰士的眼皮開始打架,勉強集中精神,困倦的影響比饑餓更明顯。小紅纓甚至已經在胡義身後不遠處響起微酣,她枕著趴在草叢里的吳石頭睡著了。
從天亮到現在那個連偽軍一直沒返回,胡義回頭看了看那張已經開始做夢的小臉,決定不再等了,到此為止,需要休息。
正要下達休息命令,忽然听到隱約的腳步響,不由一激靈,困意當場全無,抓起一把土甩手朝後扔向小紅纓。
九排戰士們全精神了,一個個抓了槍,謹慎藏好。
但是這隱約的腳步聲不是從西邊來的,反而是從東邊來的,只在西邊放了馬良一個暗哨,所以東邊來人沒有得到預警。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清楚,那是一支隊伍在慢跑。
過了一會兒,視線里出現了十多個鬼子,順著小路向西,跑過了九排眼前的小路;過了一會兒,視線里又出現了鬼子,一個連著一個,至少有四十多,順著小路跑過九排的槍口;又過了一會兒,視線里出現了偽軍,排成長長的一大溜兒,人數一百多。
鬼子是一個小隊,偽軍是一個連,很顯然這是從縣城里趕來的,算算時間,應該是昨晚送消息的敵人到了河口營後轉而又去了縣城匯報情況,因為就算河口營那些偽軍俘虜回縣城的話,現在應該才把消息送到,敵人出城到這該是傍晚才對。
盡管這樣,河口營被毀的事這些鬼子肯定已經知道了,因為他們就算沒遇到那些偽軍俘虜,來路也會經過河口營那片燒毀的廢墟。
這回行了,什麼都不用惦記了,等到那些敵人遠遠消失,胡義下達命令,留下哨兵繼續在這里監視小路,九排撤進樹林深處,吃飯睡覺,馬良也被喚回。
……
「排長,排長。」有戰士輕聲呼喚。
胡義猛地坐起來,習慣性地將駁殼槍也一並抽在手里,滿眼綠色,這還是樹林,面前的戰士詫異地退開一步。放下槍,低頭捏了捏眉間,然後重新抬起頭︰「什麼事。」
「中午那些敵人,剛才又往東跑了。」這是監視小路的哨兵回來報告情況。
「有沒有看出敵人多了還是少了?」胡義一邊問,一邊掏出懷表看時間,五點一刻。
「應該還是那些,鬼子一小隊,偽軍一個連,雖然我沒能數細了,但應該就是那些。」
「那一個連偽軍還是過來的時候那個連麼?」
「是他們,那個連長中午過的時候我記著了。」
胡義想了想,看來河口營的那一個連是徹底留在落葉村山口防御了,反正他們現在也沒地方去。這一小隊鬼子和偽軍下一步要麼是返回縣城,要麼是隨機游動尋找九排的蹤跡,如果是他們的目的是後者,那麼在東邊應該還有一支差不多規模的敵人在配合。
「行了,我知道了,去忙吧。」
戰士返身消失在綠色中。
一對小辮晃蕩著扭搭過來,到了胡義身邊一伸手,遞上了一盒罐頭︰「醒啦。」
接過罐頭在手里掂了掂,問小丫頭︰「你吃了麼?」
「我吃的餅。」
看了看休息在四周的戰士,將罐頭放回丫頭的手里說︰「這樣,給石成一個,流鼻涕一個,馬良一個,我這個歸你了。」
小丫頭歪著頭看了看胡義,反身走向裝罐頭的包,按胡義說的去分。
石成接過丫頭給的一盒罐頭,舌忝了舌忝嘴唇,抽出刺刀,掃視一遍圍攏在一起的一班戰士︰「哥幾個,來吧,咱們嘗嘗這是個什麼新鮮玩意。呃對了,小六放哨呢,咱都留點神,別忘了給他留下一口哈。」
一班的八個人原本是一起的游擊隊,基本都是同鄉同村,是個特殊的小圈子,他們既是一起的戰友,又是一起長大的光 女圭女圭,所以什麼事在一班都是平均分配,沒有高低貴賤,沒有拘束隔閡。
劉堅強接過了小丫頭分配的一盒罐頭,抬起頭看了看,手下的五個兵正在咬著嘴唇盯著手里的罐頭,于是正色說︰「這個應該分給首功。誰殺了鬼子,誰就是首功。」然後將罐頭遞給在河口營里用梭鏢扎死鬼子的那三個兵︰「你們三個分吧。」
另外兩個二班的新兵無話可說,只好羨慕地看著那三個分到罐頭的人。
馬良從小丫頭手里拿了罐頭,在手中翻轉著,將罐頭仔細地看了個遍,然後放在了五個正在流口水的手下人中間︰「你們幾個一人一口輪著吃吧。」
「班長,你呢?」一個三班的戰士仰起臉問。
「我吃過這東西,沒覺得它比饃饃香多少!」馬良這樣回答。
這一切都看在胡義眼里,手下這三個班長都已經有了老兵的樣兒了,流鼻涕的眼淚,馬良的臭美,石成的自卑,都是春天里的事,並不遙遠,此刻卻像是經年,戰爭,好像可以讓人成長得很快。
「哎?一二三班都分了,咱九班是不是也得來一個?一碗水要端平吧?啊?」羅富貴嚷嚷了。
「當然分一個。傻子,李響,徐小,過來,這個罐頭你們仨吃。」小丫頭一邊一邊把罐頭塞給吳石頭。
「哎?哎哎?臭丫頭,你把老子這個班副給分哪去了?」
「臭不要臉的,你要是能把偷吃的那一盒給吐出來,我才能算上你!」小丫頭回答了羅富貴的問題。
胡義沉默著看了看不遠處的那頭熊,終于決定推翻自己剛才的想法,戰爭,未必能讓人成長得很快,那要看是什麼人!
最後,小丫頭重新拎著一盒罐頭到胡義身邊大咧咧一坐︰「狐狸,咱倆一盒。」
胡義笑了。
……
夜晚再次來臨。
胡義再次出現在綠水鋪以南的河岸。
李有才再次赴約。
兩個身影站在河水邊的黑暗里,一個挺拔,一個隨意。
「胡長官,你是真瞧得起我啊,還來?按說書那話,這得算‘隆中對’,只是……我這草包什麼都對不出來啊。」
「如果讓你帶一個人過山口,這你總能做得到吧?」胡義想派個人進山聯絡獨立團,重新擬一個物資進山方案。
「昨天行,今天就白搭了。你知不知道你鬧出了多大動靜?現在別說帶人,連我自己都過不去。皇軍來了,布置給我的任務是尋找你們的線索,你們在里邊呢,我派人進山偵查算怎麼回事?」
「確定沒機會?」
「真沒機會。除非把你們都抓了,或者確定你們都跑了。」
胡義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又問︰「鬼子是個什麼想法?你知道麼?」
「具體不了解,但是知道個大概。縣城里出來了兩個小隊外帶兩個連,分兩路,一路順河口營向東,一路向西。東邊那一路的情況我不知道,西邊這一路……估計最後會駐扎在北面這幾個村子的中間,一旦得到線索隨時出擊,具體位置……你把落葉村、綠水鋪、河口營以及東邊兩個村子連起來畫個圈,中間的點應該八九不離十。」
沒法派人進山聯絡有點失望,但是李有才最後提供的這個情況很有價值,也算沒白找他。
不久後,兩人各自轉身即將分手,已經走出幾步的胡義突然又停下來︰「等等。」
李有才止步回頭。
「李有德為什麼要打河口營?」
「什麼?」李有才驚訝,一時沒听懂。
「毀了河口營,是我和你哥做的一筆交易。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麼?」
李有德這個人水很深,打河口營這個交易目的讓人很難理解,政委猜不出來,胡義也猜不出來。不知道他這個奇葩的親弟弟李有才是不是能有答案,離開的最後時刻胡義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提出了問題。
李有才不了,他在思考。
足足沉默了幾分鐘,他才開始再次走近胡義幾步︰「他可真是找了個好打手。」
胡義感覺李有才應該有答案了,所以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站在黑暗里等答案。
「山口的封鎖線完成後,李家民兵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如果繼續拿著槍,皇軍會不高興的,可是我這個親哥又舍不得撒手。毀了河口營,落葉村和綠水鋪方向就失去了支援,皇軍肯定要重建,增援隊伍也要重組,那李家民兵不就是現成的力量麼?我猜……落葉村附近要建立新的兵站了!他這個維持會長說不定同時要當了連長營長。」
終于懂了,好深的手筆,石頭縫里居然能種樹。胡義對這種算計方面的事情很不感冒,李有德在逐漸做大,對獨立團來說是不是好事看不出來,將來讓政委去判斷吧。
李有才忽然感慨︰「我永遠都是個不成器的廢物,他才是做大事的人,他才是李家的大樹。呵呵……」
看不清李有才的臉,只能听到他的苦笑。
「但是我更看好你!」胡義說完這最後一句話,返身消失于夜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