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大街上的槍聲喧囂刺耳,歪把子機槍捷克式機槍各種步槍射擊聲紛亂交錯,徹底打成了一鍋粥。
左面是房,右面是牆,光線不好,但不必擔心會被絆倒,因為這是城里,沒有崎嶇。馬良弓著背,拎著盒子炮,大步在黑暗的巷弄里奔跑著,斜背在身後的步槍因顛簸不停撞擊著他的背,有韻律地響著,手下的九個兵魚貫跟隨,或像馬良一樣拎著短槍,或在拎著的步槍上掛了刺刀,呼哧帶喘。
一口氣奔到巷口,靠著牆角兩邊看,空間的拓寬使光線感強了些,一條暗淡南北小街,向北直通大街上,這里可以更清晰地听到歪把子在大街上吼。
「班長,再往前抄兩條巷,朝北模肯定能敲那機槍一家伙!」
「敵人會有人反抄過來的,如果漏,二班就有的受了。」
「可是這根本都看不出多遠(),地方這麼大,咱們能怎麼辦?要不分兩組,或者三組,往兩邊鋪開?」
「不行,分開了一旦再踫面我知道你是誰?用手榴彈打招呼麼?這條小街是通南北的,要抄過來必定過,我猜鬼子不會繞太遠,咱往大街那個方向模。」馬良向北拐出牆角,貼著小街一側的牆根繼續走,但不再跑。
說巧也巧,說不巧也不巧,三班溜著牆根還沒走出十幾步,一隊黑影在前方二三十米處鬼祟過街。
馬良急停,鬼子也詫異地轉頭看。
呯呯呯……三班開火。
啪啪啪……十來個鬼子當場打出一排槍。
距離雖近,光線並不好,目標很不清晰,反應都夠快,一輪猝不及防的對射下來,當先的兩個鬼子倒了,三班的一個中彈戰士正被後面的人往巷口拖。
「先躲!」身處最前方的馬良倉皇放了幾槍之後攀住身邊的土牆毫不猶豫往里爬,掉頭跑的風險太大了。
駁殼槍的射擊聲讓鬼子頭皮發麻,在小街上與八路近距對射是傻子,訓練有素的當場臥倒並還擊一排槍讓他們大部分躲過一劫,然後拼命往來路的漆黑巷子里竄。
雙方在極其短促的一陣交火後,不約而同都選擇了猥瑣戰術,光線不良的小街上幾秒鐘後便空無一人,接著傳來嘰里咕嚕叮叮 響,有手雷砸到了房瓦,有手榴彈撞到了牆,黑燈瞎火里雙方又選擇了相同的手段,手榴彈盲投。
轟轟轟轟……霎時間烏煙瘴氣閃光凜凜碎屑橫飛,距離二三十米遠的兩邊都是硝煙彌漫仿佛一陣密集炮火急襲,蔚為壯觀。原本光線就不好,現在什麼都看不到了,滿鼻子都是煙土粉塵。
「****!小五你來幫我一把,我起不來了……呼……」
馬良在嗆人的煙塵里搖晃著腦袋,听到了牆外邊有戰士在吼叫,小街那邊也有鬼子在痛苦地哇啦哇啦喊。
帶著滿耳朵哨音響,拎著駁殼槍踉蹌出院子︰「一組,你們仨穿過街去!卡那間屋子!看到沒有,先卡住那間屋子!」
馬良朝隱蔽在附近黑暗中的戰士喊著,重新來到他曾經停下過的巷口,灰頭土臉探出頭往斜對面的那片民居看,一片黑黝黝的建築錯落,除此之外什麼都看不清。不回頭地對身後人說︰「把手榴彈備好,你倆跟我從另一邊上!」
……
城門洞里的火力被西面大街上三挺歪把子壓制得斷斷續續,已經無法有效餃接,破碎窗口外的西側不時有雜物被踫倒的聲音傳來。劉堅強靠在臨街窗口內的黑暗里,端著步槍,斜向朝西瞄著對面街邊,憑聲音,能想象得到哪些偽軍正沿著大街兩邊,蛆蟲一樣膽怯地爬過來。
窗口另一邊的戰士呼吸很急促,在機槍的射擊背景聲中努力分辨著︰「班長,他們好像過來了。班長,班長!」
「過來了好,咱們可以干活了。你把手榴彈準備好,一會兒朝窗外西牆根那邊扔,把你身上的都仍出去。」
一道道順街飛行的曳光彈道在窗外劃過,像是一條條暗淡的霓虹,很漂亮,可惜劉堅強的眼里看不到這份美麗,就像馬良說過的,他是一根桿子,連樹都不是,永遠不懂得欣賞。他只顧著皺緊他的眉頭,大檐帽髒得與泥牆同色,與黑帽檐下那張嚴肅的髒臉同色,無視了那些瞬閃的光線,靜靜等待著他想做的事情。
一個匍匐中的黑影終于出現在對面街邊,扯著步槍背帶,靠著牆根往前挪,每爬動一次,步槍便與地面的青磚摩擦一次,發出響聲,而身邊的窗根底下,這聲音更清晰。
扳機扣了,槍口跳了,一團火焰亮得刺眼,彈殼掉落在窗台上再彈起來,還沒落地,槍栓已經清脆復位,然後第二槍再響。
窗口另一邊的戰士拽了手榴彈,隔著牆往西拋,又扯開第二顆手榴彈引火繩,再拋。
窗根底下正在爬著的偽軍停住了動作,呆呆抬起頭朝上看,那支探出窗的槍口正在亮起第三次,震得偽軍又一次膽寒,接著西面身後猛地有手榴彈爆炸,一次又一次,摻雜了慘叫聲,和摔落在背上的各種細碎東西,震撼得他不得不死死抱住了頭,直到感覺窗口里那支槍口又探出了窗,並抵住了他的背。在槍響之前,絕望的叫聲先響了。
原本飛向城門洞那些漂亮的霓虹,突然間向窗口靠過來,身邊的窗框一段段被撕碎,窗口邊的青磚被沖撞得破裂飛濺,劃過帽檐下那張嚴肅的髒臉,流淌出殷紅。
劉堅強在本能下蹲,大街西面又傳來擲彈筒發射響。
「掩蔽!」
轟——房屋在顫抖,房頂在閃光的一瞬猛然被豁開一個窟窿露了夜空,瓦片潑水般傾瀉下來,騰起的塵土瞬間遮蔽了屋內所有空間,什麼都看不到,听不到,呼吸到的不再是空氣,只有土,進入鼻子,進入咽喉,不能喘,只剩咳,拼命咳。
兩個擲彈筒原本一直沒開火,因為這高弧度彈道的玩意根本沒法打城門洞,幾個操作手到位後只能吃閑飯,看著雙方的機槍火力對決,看著機槍手換下來一個又一個,或在雜物牆後包扎了再上,或被拖在一邊變得僵硬。
那些偽軍太沒效率了,推進速度慢得像蟲子一樣,現在他們終于證明了大街盡頭右側那幾間房子已被八路佔據,卡住了街,一通榴彈毫不猶豫地送了,接連十幾次爆炸,打得擲彈筒發熱。
……
子彈在頭頂不停呼嘯,沙包牆外邊 剝剝持續發出怪響,副射手正在頂著捷克機槍,冒著彈雨斷續射擊,胡義歪靠在沙包牆後,模黑給自己的左臂纏繞繃帶,半邊袖子全濕了,黏糊糊的。
這挺好,居然沒打到骨頭,右手配合牙齒試圖系上結,猛地感到臉上一片熱黏,接著听到身邊咕嚕咕嚕的聲音,歪頭去看,副射手的身影捂著脖子正在從機槍後滑下來。
顧不得再給自己的繃帶打結,一竄撲在他身上,死命壓住他的脖子側邊,試圖幫他捂住,滿手心里都是濕熱。
想回頭喊人幫忙,整只手都已經黏透了,遂放棄了想法。止不住的,打繃帶也沒有用。想放手,卻被副射手的手死死壓住了自己的手,他因鮮血噴涌而恐懼著,排長的手是他最後的支撐,他死也不願撒開,躺在黑暗冰冷的青磚上掙扎著,嗓子里不停咕嚕咕嚕響。
「石成,再上兩個人,我需要新的副射手!」壓著副射手的脖子,朝門洞外沙啞喊了一聲,手掌下的軀體終于停止了掙扎,靜悄悄躺平。
將濕透的手掌在身上抹擦幾把,忍著左臂的痛,重新趴在捷克式機槍後,在黑暗中模彈夾,三個全空了。
「騾子,我這需要裝填了,你頂一會兒!」
「我頂不上去……姥姥的,我不想再上去了……我的運氣不會那麼好……再上去肯定下不來,我的腦袋都比你們的大……不公平。」羅富貴躺在他的機槍下面,他身邊已經躺著兩個副射手的尸體,地面的石磚都是濕的。
「呵呵,你想賣了流鼻涕?」胡義听到有戰士從門洞後爬進來的聲音,所以沒有試圖自己往彈夾里填子彈,轉而模過一支步槍,拉動槍栓。
「也許流鼻涕已經被擲彈筒炸死了。姥姥的,我不會給他燒紙的,窮死他……」熊在沙包牆後的黑暗里哭喪著嘀咕。
受傷的左臂艱難托起步槍,擺在沙包上,槍托抵肩,凝神,忘卻劃過耳畔的呼嘯,射擊。
啪——啪——啪……
一槍一槍沉穩地響,羅富貴在黑暗里歪過頭,看著那個射擊中的隱約身影,十分無奈地吐出一口氣︰「好吧,我覺得我得往左再挪一尺,天這麼黑,催命鬼的眼神不會那麼好吧?好吧,也許我的想法他听到了,那老子往右挪一尺。」
扯著搭在沙包上的機槍往右拽了拽,這熊突然猥瑣探出頭,頂著機槍扣住扳機不撒手。一個彈夾子彈如雨般瘋狂潑向那些正在射擊中的歪把子火舌,然後縮回熊頭。
深呼吸之後,覺得一側眼楮不舒服,抬起熊掌揉了揉,更不清楚了,好像有很多汗水流進了眼角,滑下了腮邊,黏糊糊的,終于感到了額邊的劇痛。
「姥姥的,我中彈了……我肯定中彈了……胡老大……我中彈了你听到沒有……我要死了……」
胡義沒回答,在不時呼嘯的彈雨中接到了新任副射手遞來的機槍,一個剛剛裝滿的彈夾已經被固定好,他開始又一輪壓制射擊,射擊聲三次兩次韻律地響亮,槍口焰一次次慘白的瞬間,同時照亮了他滿臉的殷紅,像是已經死去般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