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方向嘈雜一片,重機槍與重機槍相互吵成了一鍋粥。
馬良這是第一次見識什麼叫真正的‘火力吸引’,鬼子的輕重火力在正面間隔擺開,交替向碉堡壓制,十幾個鬼子步槍兵左出,十幾個鬼子步槍兵右出,樹樁,淺坑,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掩蔽,猥瑣向前匍匐,壓制左面則右邊往前蹭,壓制右面則左邊往前爬,雖然前進速度極其緩慢,但那些步槍兵堅定地往前蹭。一副只要你碉堡機槍敢停歇不管我就敢躍進的態勢,逼著碉堡的火力必須打。
重機槍的射擊根本沒法停歇,剛剛打的那些蛆蟲般猥瑣蠕動的步兵目標全伏在雪里不見,鬼子的重機槍輕機槍便立即囂張起來,瘋狂把子彈往碉堡上灌。主射手當即倒了,副射手再變主射手,重新改為火力反壓制,把彈道送向鬼子的火力位置,依仗碉堡的防御性,逼著那些輕重機槍一個個倉惶停歇,可是那些蛆蟲般的步兵又開始一寸一寸往前挪,那一個個顯露又伏下的鋼盔看得馬良頭疼眼疼牙更疼,不得不再次開始放大聲音吼著,指揮重機槍重新壓制那些步兵。
一遍又一遍,循環。
大正三年式重機槍正在向著它的射擊極限攀升,當激起的雪從射擊孔外飛進來濺落槍管,瞬間化作一縷飄霧,並且發出刺啦啦微響,槍管也許很快要紅了,槍身都是燙的,現在連剛剛滑出槍機的保彈板都是熱的。碉堡里每一張面孔都已經是麻木的,機械地忙著,那額頭竟然開始滲出髒汗。
突突突突突……這沒完沒了的枯燥沖擊聲覆蓋了一切,仿佛連心跳都已經與重機槍同旋律。
稀里嘩啦叮叮當當……無盡迸落的彈殼已經不再是掉落地面,而是砸在地面的彈殼上,清脆的聲音這時卻令人覺得煩躁壓抑。
早已聞不見味道了,硝煙彌漫了一切,無論鼻子還是眼。地面上到處都是彈殼,有些位置已經變得黏糊糊,尤其是機槍射手腳下附近,他的鞋底沾滿了血泥,而他自己的血也將在某個未知的下一刻灑在腳下,沾在下一個射手的鞋底。
觀察孔已經變成了射擊孔,馬良正在瘋狂拉拽他的步槍槍栓,拼命向射界內開火,另一側也有戰士用步槍加入了射擊,為疲憊的重機槍分擔壓力。
……
鬼子中尉的表情先是得意的。碉堡怎樣?重機槍又怎樣?在土八路手里沒有任何意義,火力消耗最終會讓土八路崩潰,然後眼睜睜被碾壓!
後來,鬼子中尉的表情是復雜的。碉堡里的重機槍射擊頻率還是沒有降低,仍然在發瘋般地噴吐火舌,這是為什麼?八路的重機槍是吃草的嗎?他們到底有多少子彈?他們怎麼可能有這麼多子彈?不可能!虛張聲勢!
現在,鬼子中尉的表情是嚴肅的。左右兩個步兵組為吸引火力艱難推進了不少的距離,可是離那該死的碉堡還有一百多米,越近越痛苦,減員近半,已經抬不起頭,此時此刻還有受傷的鬼子躺在開闊地里哀嚎,卻爬不回來,也得不到幫助,兩個班規模的步兵組已經強弩之末,沒法再前進,卻仍然沒有等到那挺重機槍的停歇。
一個少尉匆匆來在中尉身邊,建議停止火力吸引,這讓中尉再不能壓抑憤怒,立即咆哮起來︰「他們隨時都可能完蛋!他們一定是在賭!也許那機槍此刻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彈板!你要我在這個時刻放棄嗎!」
明明是他在賭,卻說八路在賭。結果到現在那碉堡里的重機槍仍然在進行最大限度壓制,他自以為是的想法加上自認為有魄力的督促,把兩個班步兵送進開闊地收不回來了,憤怒當然成了他唯一的選擇,或者說……他有理由憤怒。
縱橫這片廣袤土地,這是他第一次遭受挫折。追慣了兔子的狗,習慣性地把刺蝟當成兔子咬,卻還在憤怒地以為那是兔子。
……
酒站上游,河岸,某個掩蔽位置後,鬼子少尉放下了望遠鏡。
一個步兵組的嘗試性進攻非常不順利,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加幾支友阪步槍,把九個鬼子的步兵組打得抬不起頭,可利用的範圍太窄,又不敢離開河岸,因為那會出現在碉堡的視線內,即便那挺重機槍忙于正面不大可能調轉過來,但步槍肯定有,會變成兩個方向挨打,死的更快。
不過火力偵查的目的達到了,只要開了火,一切都變得一清二楚。歪把子輕機槍已經開始掩護壓制,試圖讓前面的步兵組好過一些。擲彈筒已經架好,鬼子少尉最終卻沒有下達發射命令,這不是個好方向,那個石屋是個麻煩,硬打太虧!
于是,火力全開掩護,命令被壓在河岸的九個步兵撇下三具尸體兩個傷員撤回。那兩個傷員不能管,只能撂在岸邊那冰坑里繼續躲著等戰斗結束,因為石屋里那挺捷克式輕機槍太毒!
不用在前面感受,鬼子少尉只在後面看著听著,就知道那是個優秀的機槍手,打得行雲流水缺德冒煙,帶著兩個傷員往回爬有可能把幸存的四個都害死。在戰場上,機槍手才是最令人痛恨的目標,囂張得讓你血淋淋又無可奈何,好像他是神,或者惡魔,是主宰,對一切施以嘲諷。
今天確實格外冷,但背風的方向不是好選擇,少尉只好帶著他的小隊迂回轉移,在鬼子中尉憤怒的視線和猖狂咒罵聲里大氣不敢喘地經過喧囂正面陣地背後,改奔酒站下游去逆風。
鬼子少尉的心里非常不爽,罵我是廢物,到底誰是廢物?挾擊命令是你下的,我側面的戰斗並沒真正開始,也派人知會了,你正面為什麼打那麼硬?在我還沒有要求火力吸引的時候就開始了火力吸引,挾擊的主角到底該是誰?你太急于用戰功鞏固你的新任中隊長位置了!
……
又是河岸,只不過河水現在左邊,逆風,望遠鏡朝西看。
很意外,河畔的冰凌,覆雪的沙灘,緩緩向上,之後是些稀疏的樹,然後是開闊空地,可以看到酒站中部的那些木屋,最後隱約看到了那棟石屋。
鏡頭最後重新回到那座沙包築成的臨時工事,那工事……居然還沒築完,貌似個環形工事,兩個人影在工事里偶爾露出了動作,他們還在把沙包一個個往上擺,其中一個似乎發現了下游的動靜,正在看過來,然後猛地撇下手里的沙包,抄起步槍縮回了沙包後,並且大喊了什麼。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能再耽誤,無規劃的建築和地形決定了這是防守弱側!鬼子少尉來不及納悶那兩個身影為什麼穿戴是偽軍,也不顧小隊還沒有完全到位,果斷下令︰「向那工事開火!渡邊,現在就帶你的人上!要那工事!快快快!機槍,壓住那工事掩護渡邊組,現在!我說現在!擲彈筒,別在找位置,就地開始!」
十來個鬼子在軍曹的帶領下當即展開,大步沖下河岸,順著水邊開始貓腰端槍快速跑。
第三挺歪把子還沒過來,兩挺歪把子輕機槍就地架了起來,拉開槍機便打,子彈呼嘯沖向那個築在了岸畔不算太遠的工事方向,一組擲彈筒開始了目測,正在調整角度。
尚未完全修築完成的環形沙包工事,兩個正在修築工事的偽軍,這都不是關鍵因素,關鍵的是那沙包工事的位置,雖然是守下游河岸的,但它的修築位置偏北,目測距離碉堡的直線距離最多六七十米。
整場戰斗的唯一關鍵點就是碉堡!無論什麼戰術,為的就是拔碉堡,碉堡完蛋則戰斗立即結束。原本擔心即便推到了酒站東岸下,也會被石屋那個火力點壓住,那就只能留下一部牽制,另一部利用河岸低勢再向南迂回,從南端進場。現在看來這些步驟都可以省略了,防守方的那個沙包工事同樣可以成為進攻方的支撐點,頂住石屋火力的同時,只要向碉堡背後突近二三十米就夠,鬼子少尉在腦海中快速地形成計劃。
擲彈筒還沒來得及響,那兩個不爭氣的偽軍居然突然從工事里竄出去了,借著沙包工事的掩護沒了身影,急急往西頭的石屋那邊爬,這一切都看在鬼子少尉的望遠鏡里。
兩枚榴彈出膛,盡管沒有了目標,機槍仍然在不停響。
「戰斗可以結束了!」少尉忽然說︰「一分鐘後開始轟擊石屋,二組的機槍改為監視河岸南端,要確保渡邊組的側面安全,八路有可能從那里繞過來,雖然他們可能來不及。渡邊組一旦到位,所有人立即跟我上。」
望遠鏡改為關注順著河岸急速向酒站接近的渡邊組,看著他們到了東岸下,降低了速度貓著腰開始走上沙灘,先頭的一個鬼子停下來臥倒開始做目視偵查,余者利用那離岸不遠的沙包遮住石屋方向的視線,向工事快速匍匐前進,期間一個鬼子向那環形工事後頭扔出一顆手雷。
爆炸過後,一波短促沖刺,渡邊組翻越了沙包成功進入工事,支撐點到手!
正欲帶領隊伍上,忽然有捷克式機槍響了,並非來自石屋方向,似乎是在那些木屋範圍,望遠鏡里完全看不到,不過這不算意外,已經無法改變戰局,少尉堅定地揮了手,帶隊沖下河岸。
……
渡邊組一個個翻越了尚未築平的沙包牆缺口,一個個進入了工事,這是個環形防御體,不是很圓,橢圓,並且朝向有點怪,不正,更像是二百五修出來的。面積不算太小,班規模的人進來剛剛好。距離這里最近的建築就是那碉堡,四周平坦開闊。
擺上步槍緊盯石屋方向,呼喝手下人注意掩蔽,突然有捷克式機槍響了。有了掩體的鬼子們並不驚慌,一個個快速縮體等機槍喘氣的時候再出頭還以顏色。
子彈呼嘯,那聲音很怪,不停地在穿透著什麼,噗噗響。
一個倒下了,一個叫喚了,又一個倒下了,血崩四濺。靠在沙包牆後的軍曹瞪大了驚恐又迷茫的眼,看著手下人一個個中彈,被穿透了腿,或者捂著脖子冒血泡,他不能理解這一切,什麼樣威力的子彈才能穿透身後正在靠著的沙包?這不科學!
噗噗噗……
橢圓形沙包工事的一端,那些剛剛被榴彈和手榴彈炸得稍顯歪斜的一小段沙包上正在閃現一個又一個彈洞,彈洞里露出了沙包里的枯枝爛草。
百分之八十是沙包,只有這一小段是草包,剛好在橢圓形的一端;順著這形狀的延伸線看,遠處某個木屋的牆角邊趴著一頭正在猥瑣操作捷克式機槍的熊,扣住扳機就不撒手,一個鼻涕孩子蹲在牆角後凍得吸溜著鼻涕給他遞彈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