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昨晚又趕了半宿的路,但是天還沒亮胡義就醒了。有些事情,越到臨近,越是渴望。
他決定到院子里看看晨曦,以緩解那份難以言述的期待;站在皂莢樹下,還沒欣賞多久,便覺得東方的顏色好像她皮膚的暈紅。這沒效果,只好踱著步低下頭,改為欣賞傻子挖在院里那口井……見鬼!還是回屋里再躺會兒吧,听老秦打呼嚕也比這強。
吃過了早飯,早早來到操場旁,目光注視著操場上出操的戰士們,余光關注的卻是操場對面衛生隊的某扇窗。
殺人的時候不緊張,被殺的時候也不緊張;佔有她的時候不緊張,被她佔有的時候也不緊張;但是約會的期待讓他緊張了,緊張得莫名其妙,甚至不知道兩手該怎麼放才好。
做個深呼吸,雙腳分開肩寬,雙手倒背身後,自然而然開始挺胸抬頭,目不斜視,習慣性靜止,居然找到了曾經在督戰隊時的感覺,終于平靜了。
鞋底的鋼釘穩陷操場沙土,翻皮軍靴鞋面磨損出些微光滑褶皺,綁腿打得比別人更厚重別致,緊束出結實的小腿輪廓,一身潔淨灰軍裝遠看近乎無褶,腰間束著雙排孔的寬牛皮軍腰帶,武裝帶從右肩斜過胸前掛于腰帶左邊,駁殼槍背帶從左肩斜過胸前繞向右側身後,與武裝帶形成棕色交叉,軍帽看起來並不十分平展,但帽檐是一如既往地卷曲出漂亮弧度並低戴,稜角分明的古銅色面頰泛著側向陽光。
……
被操場上的訓練聲吵醒,周晚萍揉著惺忪睡眼起了床,慢吞吞系著最後兩顆襯衣紐扣來到窗邊,推開破窗簾一邊,漏進的光線令她再次眯了眼,隨即又睜大,靜靜看著窗外,隔著一隊隊整齊跑過操場的戰士身影間縫隙,看著操場對面那個挺拔的軍人身影,忘了系上領口的最後一顆紐扣。
好久,倚在窗邊的她笑了,不是笑給任何人看,只是笑。那個軍人身影像個守護者般的雕塑,在她眼里,如珍貴的鎮靜劑般,令她忘記疼痛、疲憊和恐懼,因此甘心被他填滿,將他深埋。
昨晚並沒偷偷喝酒,她卻覺得仍然微醉,逐漸將她的漂亮眉梢也斜靠在了窗框邊,靜靜慵懶。
……
操場上的戰士一半是一連的,一半是新兵連的,一連的戰士見怪不怪,紀律如鐵,目不斜視該做什麼繼續做什麼,像那個操場邊的軍人當他們不存在一樣也當那個軍人不存在。新兵連的戰士可沒一連那個能耐,他們被那個嚴肅的昂揚身姿吸引了,不時偷看著,逐漸竊竊私語著。
「難得一見哎!這不就是那煞星嗎!好一個冷!」
「煞星?我怎麼越瞅他越像個鬼子憲兵呢!」
「你懂不懂什麼叫鐵血?」
「鐵是鐵,血是血,摻在一起那叫屠刀!哪來個鐵血?有空多上上文化課吧你個缺。」
突然揚起教官厲喝︰「誰說話了?出列!去跑西山。現在!」
幾個倒霉新兵離開隊列,狼狽朝西,教官鐵蛋這才偏頭去看操場邊的軍人,納悶︰胡連長這是干什麼呢……跟鬼子憲兵確實有一拼。
……
團里下午有會,高一刀趕了個夜路,才到,正打算到團部先報個到,然後找地方眯一覺,走到操場這停下了,胡義那身影化成灰他都能認出來。
他悄悄來到胡義身側後,順著胡義的視線往操場對面看,沒發現什麼異常,于是邁前一步,與雕塑般的胡義間隔半米站平︰「胡雜碎,有病啊你?」
雖然高一刀這貨是躡手躡腳過來的,但是通過操場上某些戰士的視線,胡義意識到了有人來到他這,一听是高一刀開口,連頭都懶得朝他扭︰「比你輕!」
「 !我還真看不懂了。你在這是賣乖呢……還是曬臉呢?」
胡義來這靜站,是為了讓周晚萍看到,事隔這些天,怕周晚萍忘記了約會。下午要開會,晚上要返回,只有一上午的時間,眾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去敲愛睡懶覺的周大醫生那門,只能出此下策,站在這當提示板,盼望她能早點看到。可惜對面衛生隊那些窗恰好都反射著陽光,也不知她究竟起床了沒有,不站到她出現不算完。沒想到高一刀這貨來了,本著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想法,不搭茬,把他個混蛋當空氣。
高一刀見胡義不再搭腔,轉身欲走,兩步又停,心說不對,胡義這白眼狼雖然有神經病,可現在不像是犯了,軍裝這個立整,造型這個冷酷,干什麼呢?再瞧瞧操場上那些訓練中的新兵,恍然大悟。這是顯擺!這是出風頭!這是在制造影響擴大粉絲群啊!這還了得?
毫不猶豫重新回到位置,站在胡義身邊摘了帽子使勁拍打身上一路的灰,一陣烏煙瘴氣之後再把帽子仔仔細細戴好,清咳兩聲,兩腳分同肩寬,強壯的雙膀環抱在胸前,收月復,挺胸,抬頭,橫虎眉!
胡義心里這個煩,被他一陣拍打捯飭差點嗆出噴嚏來,然後這貨居然隔著身側半米開始擺造型了,不得不朝這貨開口︰「你有病啊?」
正在傲視操場的高一刀懶得朝胡義扭臉︰「比你輕!」
「……」
胡義無語,新兵們可不無語,看著操場邊一個是冷酷陰沉冒涼風,一個是高大威猛漏霸氣,不禁忘記教訓咧了嘴︰「哎呀我去……又來一尊神?這是要干什麼?難道今天就要挑新兵啦?賣力跑啊!拼了!此時不發揮表現必將遺憾終生。」
有人想賣力表現,有人未必呢,其結果……正在跑步的新兵隊伍當場亂套,有人摔倒有人狂奔,放了羊。
……
郝平問楊得士︰「你說……他倆那是干什麼呢?」
楊得士仰了仰鼻梁上的眼鏡,向操場邊那倆人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我怎麼瞅著像是在較勁呢?」
「不對!有問題!他倆這是給新兵看呢!這是立威!他們爭的是人氣!老楊,你先去團部吧,我得過去。」
「你過去?」
「咱三連缺的就是這個!難道讓新兵們眼里只有二連九連?你瞅他倆那囂張德行……太不像話了!」
「可就算你也過去站……橫著沒他們寬,豎著沒他們高,能有什麼效果?」
「沒關系,我有微笑,四兩撥千斤。只要我往那一站,就能立即襯托出他倆有多麼白痴!」
……
兩個連長身邊又多出了第三個連長,郝平春風滿面,站在了高一刀那側半米遠︰「天氣不錯啊!二位……這是在看訓練?」
「郝平?」站在當間的高一刀斜了眼,不高興了,這笑嘻嘻的貨往旁邊一擺還怎麼能體現出他的高大威猛?好不容易制造出的蕭殺氣氛蕩然無存,一瞅郝平那德行就是來拆台的,語氣不善道︰「誰說我們是看訓練?我倆曬臉玩兒呢,你湊什麼熱鬧?丟得起這人嗎你?」
郝平無語,胡義滿頭黑線,快崩潰了。
連鎖效應是很無奈的一件事,操場邊莫名其妙地杵著三個連長,看得一連長吳嚴心里問號一大盆,什麼情況?獨立團總共才四個連長,現在杵了仨,他這個一連長無論如何也得過去陪一陪吧?只能放棄對一連戰士的訓練監督,走向操場邊。內斂的他向三位簡單寒暄後,再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馱著背變成第四個無語的木樁。
小丙蹬著梯子從團部院牆里探出頭,可不,四個連長半米一個間隔站在操場邊展覽呢。下了梯子,一邊快速整理軍容,一邊匆匆朝大門走。
警衛戰士問︰「排長,你也要去湊?」
「警衛排也是獨立戰斗單位吧?這個時候不跟著亮亮相什麼時候亮?提高我身價的時候到了!嘿嘿嘿嘿……」
「可人家都是連長。」
「我靠後站半步行不行?你廢話怎麼就那麼多?自古都是五虎上將,四個怎麼能圓滿?長沒長心?你當這種榮耀機會天天有嗎……」
……
五個軍人,在操場對面,腳踏黃土,背對斑駁,保持間隔,各具特色地站成一排,有冷峻,有高傲,有微笑,有無奈,有興奮。無數目光不自覺地往哪里瞟,看不懂他們究竟是在干什麼,感覺很怪,甚至很傻,卻沒人敢說。誰敢?
有一個人是能看懂的,至少她知道最初的原因。
後來,當他身邊的軍人一個個多起來,她又開始笑,至少她能猜得出高一刀是為什麼來的,這滑稽的畫面令她越笑越開心,笑到她捂不住嘴。別人看到的僅僅是一幅五個傻子的畫面,她看到的是從未體會過的浪漫,在窗後偷偷笑到拭淚。
後來,她感覺窗框更像是相框,遲遲不肯挪開視線,後悔不該做個醫生,應該去學照相,讓青天厚土中的這些軍人形象留存,直到泛黃。
她看得出來,那個軍人在四個不知情者的陪襯下顯得沮喪,那份沮喪反而使她愜意,喃喃說︰「傻瓜,今天我不只滿足你的願望,讓要你看個夠!」
轟隆隆一陣亂,一連的隊列竟然也倒了,摔得烏煙瘴氣慘不忍睹。鐵,也有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