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你不用緊張。撤出位置的時候動作要輕一點。別再折樹枝了,永遠不要再折,我不是你爸爸。」
他伏在草間,舉著那個二點五倍的瞄準鏡觀察著,好一會兒,把身邊的槍扯過來,將瞄準鏡裝上機匣左側的安裝槽座。這支槍看起來與所有的友阪步槍沒有太大差異,只不過它是從萬千支友阪步槍中精選出來的,適當削減一點槍重,然後在機匣左側銑出個用于安裝瞄準鏡的座槽。
「小林,你知道麼,我不喜歡管這叫瞄準鏡,我叫它‘三百’,當學員的時候,我們都管它叫三百,你知道為什麼?你不會知道的。」
這是一款二點五倍瞄準鏡,十度觀察範圍,目前為止,無論‘三八改狙’還是‘九七狙’都用這個,因為鬼子目前只有這一款瞄準鏡,沒有射程調節,更沒有風偏調節,把它裝在槍上之後,如果想以鏡頭內的十字線中點命中目標,目標必須距離恰好三百米,若大于三百米,十字線就要相應抬高,若小于三百米則需壓低。用這個瞄準鏡打固定目標尚可,打移動目標……非常痛苦!
這落後的設計,導致原槍表尺沒有被取消,以便不適應瞄準鏡的射手仍然可以用表尺進行常規瞄準,這是座槽位置選擇在機匣左邊的原因,為了不遮擋原槍表尺。
「好吧。現在讓我來看看……還不錯,目標……在舒適的範圍內。其實我不喜歡用表尺,至少鏡頭更清晰一點。」他的呼吸聲平穩地弱下來,消失于風聲。
……
曾經意氣風發,一次次地死過之後,馬良終于開始懂了,為什麼胡義會那麼麻木那麼冷。那只是他的現在,不是他的過去。
室內,他靜靜坐著,呆呆看著手里剛剛保養完成的駁殼槍,莫名其妙地孤獨,莫名其妙地哀傷。曾經年輕樂觀的心,向往浴血,遺憾自己沒有傷疤,想要成為胡義那樣的軍人,如今實現了麼?
至少不英俊了,終于有資格笑話別人是小白臉了,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輕而英俊,剛剛愈合的疤痕隨著笑容一起在英俊的臉頰上抽動著,被漏進窗的陽光映得極其清晰。其實,他更加英俊了,只是那笑容……不再明朗。
門被推開,戰士看到了光線映射中的半臉笑,下意識掃一眼卻再無別人,徑直道︰「排長,換哨的到現在還沒回來!」
恢復表情,將駁殼槍揣入槍套,嘆口氣︰「哪個哨?」
「三岔口的眼。上哨的一早就去了,下哨的到現在也沒見回。」
「知道了。」他起立,無論何時何地,都習慣性地先正軍容,再將那帽檐弧度像胡義一樣捏好,認真戴正。
……
硝煙飛揚,一次次瘋狂飛揚,在那扇堅固的窗口外。
機槍聲一次次地響起,然後一次次歸于沉寂;窗口內,尸體,彈殼,與干涸的血,未干涸的血,正在流淌的血,剛剛開始涌出的血。感覺光線很暗,很暗,只有那扇該死的窗口,明亮得刺眼,好像那外面是天堂。
基本都被打穿了腦袋,或者咽喉,一槍一個,下一個爬上窗口,重新架好機槍,又是一槍一個,然而連長已經紅了眼,瘋狂地命令著,瘋狂地嘶喊,全然不顧那窗口已經活活吃掉了半個連,因為那窗外不止轟鳴隆隆,鐵蹄也正在隆隆。
「要打光了……哥,我得上了,我得去干死那個雜種!我得去干死他!」
「上個屁!現在就特麼跟我走!」在猛烈震顫中,大狗竄出塵土彌漫,殘垣斷壁之間,到處是飛迸與沖擊,落石如雨,距離最近的沖擊波當場將剛剛沖出掩體的他撞飛,隨後是大片硝煙與灰土蒙蒙。
再睜開眼,什麼都听不到了,寂靜無聲,只有血色與硝煙。一個年輕的身影,提著馬四環,在硝煙中敏捷向前,越來越隱約。
那是他的弟弟,親弟弟,大狗乞討帶大的弟弟,直到當了兵,以為從此可以幸福地活著了,再也不用餓著相依為命了。弟弟也爭氣,做乞丐能做到最好,當兵也能當到最好,槍法第一,是大狗全部的榮耀。
「二狗!你特麼給我滾回來!」大狗嘶聲喊,努力爬起,沖入硝煙去追。
空氣中一次次地猛烈沖擊著,無盡的飛揚與飛揚,在一聲槍響過後,大狗看到了那張滿是髒污與血色的臉,驕傲笑著,正在朝他喊︰「個雜種完啦!我……」
啪——鬼子的狙擊手是兩個,死了一個另一個開了槍。
啪——第二槍又響,根本沒打中致命位置。
啪——第三槍。
世界都暗了,仿佛被硝煙屏蔽了,大狗的腦海空白了,用盡全力沖向他的榮耀,卻踉蹌。
他緊緊攥住弟弟的手,忘記彈雨,忘記硝煙,要拖著他走。
啪——第四槍,根本不打大狗,這是猙獰的報復。
他返身將弟弟壓在身下,用自己為他遮蔽。
啪——第五槍,擊中了沒有被遮蔽到的腿。
一槍又一槍,就是不打大狗,就是咬著他的弟弟不放,無論他把弟弟壓在身下,還是抱在懷里,子彈總是打在他擋不到的地方。
硝煙繼續飛揚,無處不在飛揚,大狗在哭,卻听不到自己哭,鮮血一次次飛濺,潑紅了大狗的胸膛,潑紅的大狗的臉。弟弟的手緊緊攥著他的手,他緊緊攥著弟弟的手,眼睜睜看著他的唯一親人,唯一榮耀,被子彈一再擊中,一再擊中,如同一次次擊中他一樣……
「哎!逃兵!叫你呢!說話啊!」
坐在岸畔呆呆望水的大狗終于被身後的叫聲驚醒,回頭發現孫翠在不遠處詫異,于是拍拍**站起來,扯扯肩頭上的馬四環背帶,懶洋洋地迎過去。
孫翠捧起個小破本子,掏出個鉛筆頭,問︰「你的大名是自己寫呢……還是我幫你填?」
「她……沒使絆子?」
孫翠一笑︰「你欠我個人情。不過這村里可不養閑漢,你既不老,也不小,要麼你給民兵隊幫忙,要麼你幫村里干活,至少得選一個。」
大狗點點頭︰「等我先給自己搭個窩行不行?」
接過破本子拿過筆,唐大狗三個字他會寫,可手卻莫名其妙抖個不停,橫不平,豎不直,幾乎不能辨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