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門院外,穆老帝師一襲青布麻衣,翹首佇立牆角,不知名的花朵開在腳下,牆角處難得的陰涼遮蔽,卻因為這夏日的炎炎,花骨朵已然少了該有的鮮麗,氣息奄奄,不知從哪漏出的風不經意地掠過,牆角小花顫顫巍巍,最終傾倒在他腳下。
穆老帝師眼眸深邃,他想起了六月南下偶遇慕容欽的情景,山澗小寺,迷路的自己和僕從見到縷縷炊煙方才前來避雨,而來打開柴扉的,正是青布素衣的慕容欽……
南方,六月的雨竟然也窸窸窣窣,煙雨朦朧間他見到了一雙眼眸,清亮而又深邃,透著干淨,如同南方山澗小寺前的青石塊,雨洗過後,歲月打磨下的紋路清晰可現,他當時便想,南邊,真是個養人的地方……
而今,不過月余……
穆老帝師想到岑山寺外的再次相遇,想到了慕容欽在自己面前不經意拿出的黑白水玉棋子,想到了那日半夜突然來訪的慕容欽以及刺客……
太多的偶然,已經成就了必然!
他低頭,望著倒靠在自己腳邊的牆角小花,烈日下揚起的塵埃沾染而上,小花卻如同找到依靠般不忍起身,穆老帝師抬腳避開,卻在踩下去的那一刻停住了腳。
良久,抬起的腳底傳來陣陣酸脹,他無奈笑了笑,看著倒地不起的小花,移開了腳。
他輕嘆出聲,對著身邊的隨從道︰「去敲門吧。」
來開門的果真是慕容欽。
穆老帝師背手站在院子門口。示意不必多禮,卻在望向邵公那張笑盈盈的臉龐時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他直接開口道︰「听聞陛下親臨獵場,而今五國前來朝賀,沒道理咱們困在狹小的四方四院里,老夫已許久不曾見到英勇的獵場好男兒,三皇子可否願意陪老夫去獵場走一趟?」
話落,慕容欽欣喜的聲音已然傳來,「欽兒自然願意。」
穆老帝師點點頭,再無多言。轉身大步離去。
風吹散腳下落葉。而今不過是如火七月,卻已經可現落葉。
穆老帝師想著,或許,有些事是可以提早打算了……
七娘想到這。小身板禁不住抖了兩下。又默默地往人群里縮去……
但願不會被一眼看到。但願玄武逸城不會對此懷恨在心……
老夫人領著將軍府上下前來參拜時,玄武逸城正興致昂揚在窗邊潑墨揮毫。
七娘縮在人群後面一板一眼地跟著行禮問安,心里頭一直謀劃著等會求情事宜。首先態度要謙卑,听到斥責啥也別說立馬跪下,然後簡要敘述祖母病情期間,自己如何忙碌醫治如何焦急難安以至于無暇顧及其他,最後再反復求饒,當然,若是配上點眼淚就更好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就算了,太不美觀。
若是一定要罰跪、丟柴房,那也只能認命,千萬別再鬧,要是惹怒了前頭那只,只怕體罰會更嚴重,她初來乍到,實在不懂這兒的游戲規則,先不管別的,態度一定要謙卑,一定要謙卑,謙卑……
倒不是說她怕被體罰,她是怕祖母擔心,更多的還是對皇權的畏懼,鬼知道他們皇子皇孫什麼個想法,前世她可是見多了上流圈子里那些個傲嬌的二代三代,憋人隨隨便便一個不是,便會惹來他們的「抽風」發作,就別說還有些專愛雞蛋里頭挑骨頭的變態了。
重活一世,她不求出人頭地,但求和祖母平安喜樂……
七娘懷揣著小心思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倒是忽略了廳里頭的動靜,待她回神時,大老爺二老爺擁護著祖母正往廳外退去,而玄武逸城滿眼笑意地目送。
就這樣參拜完了?沒有對她的斥責、懲罰,沒有自己的哭訴求饒,沒有後期的罰跪抄書,最後自己也不需要去後院柴房蹲圈圈?
玄武逸城是不計較,還是跟本不在乎,亦或,是自己太過幸運?
七娘疑惑,再一想便是喜笑顏開。
這世上,有太多事我們猜中了開頭卻猜不到結尾。只要結果令人滿意,又何必傻傻地糾結過程。
她感激地掃了玄武逸城一眼,然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他恰巧盯著自己笑意高深……
他那一臉的笑為什麼如此詭異,還有輕揚的眉尾為啥透露著得意?怎麼感覺自己明明不是逃過一劫,而是……被陷入另一個圈圈。
然道,這場游戲不是歡喜的結束,而是……才開始?
這下,七娘耷拉著腦袋混在人群里退了出去……
送走了國公夫人,玄武逸城卻沒有接著繪畫,他獨自立在窗邊,從懷里掏出那面青蟬翼雙面繡絲帕,細細觀摩,眼里的笑意越來越深。
果然不出四娘所料,老夫人中午設宴款待玄王,幸好尤氏早有準備,方才沒亂了方寸。
宴席設在長風堂正廳,午時一刻開宴,席間,七娘緊鄰老夫人而坐,不知羨煞多少人。
這個異世空間雖然是古代模樣,可民風卻是開放許多,未出閣小娘子可以會客見友,也可以出門遠游,倒是讓身為現代人的上牧梨少了許多拘謹。
四娘挨著七娘,她並沒有因此不快,只不過席間不時掃了幾眼對側的玄武逸城。
大老爺身體不適,陪喝了幾口便不得不放下了酒杯,二老爺卻頗為殷勤。
玄武逸城應付自如,皇家宴請向來很多,他早就習以為常。
「不過,這酒倒是不錯。」他半眯著眼仔細品味,「綿長細膩,回味無窮,倒不知如何釀就的了?」
「承蒙王爺夸獎,此乃小女青鸞所釀的梨花白。」二老爺一面笑著解釋。一面示意四娘。
「四娘謝過王爺夸獎!」她忙起身道謝,「梨花白,取至三月墨梨花瓣,配用城外太行山脈竹林泉水,蠟紙密封放于暖閣醞釀月余,再藏埋于墨梨樹下三尺,讓其吸取墨梨之精華,待四季輪回便是成了。」她聲音細弱,滿面嬌羞,心里頭雀躍不已。
玄王贊賞了她……
「噢。原來是墨梨釀就。難怪飲後唇齒留香。」他含笑問老夫人︰「听聞,貴府墨梨園春來墨梨盡數盛開,繁華似雪,乃是中土大越國之盛景。本王數年前隨皇上南下。卻因年小貪玩錯過美景。多年來一直惋惜,不知可否討國公夫人一個恩準圓了本王多年心願。」
岑州墨梨園,自從長風將軍過世後。就再不對外人開放,個中原因,無人知曉。
這些天,他一個人在府里悠閑轉了好幾圈,還是沒有任何關于《巫神語》的發現,唯有墨梨園大門緊閉。
「豈敢豈敢,王爺這是折煞老身。」老夫人連連應答,又囑咐二房,「你大哥身體不適,明日你便好好陪著王爺。」
「不勞煩二房老爺了。」玄武逸城出聲打斷,「七娘子剛回將軍府,想來也未曾回過墨梨園,不如就請七娘子作陪?」他望著老夫人,笑容滿面。
在座各位听此都是一愣,蘇牧梨更甚。她已經很努力弱化存在感了,為啥這個玄武逸城偏偏不放過她?
莫不是,他仍然計較于心?
七娘回想起那個詭異笑容,心里頭一顫。
「還是王爺考慮周全。」老夫人最先反應過來,「這些日子,你都耗在我老婆子這,都沒來得及在府里好好逛逛,墨梨園是你父親生前最喜愛的地方,墨梨又是你母親一生最為鐘愛的花,你去瞧瞧,也算是盡了點孝心。」老夫人眼圈微紅,語帶哽咽。
「是,祖母。」七娘硬著頭皮應答。
沒辦法了,該來的總是躲不掉,那就面對吧。
玄王嘴角一彎,接著品梨花白。
四娘半眯著眼小口喝湯,面上無異,心里頭卻是五味雜陳,尤其酸得很。
宴席一散,她便立馬著人去打探霖語閣玄王賞畫之事。
竹林小院里,藥香四溢。
「公子,湯藥好了。」邵公放下白瓷藥碗,碗里的褐色藥汁微微蕩漾,將細白瓷內壁染成深深淺淺的褐色。
慕容欽一口飲下,卻推開了楚晴遞送過來的蜂蜜茶,苦澀沿著舌尖順著咽喉一路蔓延,似乎連著五髒六腑都苦澀起來,他劍目眉心不由微蹙。
「將軍府情況如何?」他啞著嗓音問道。
「老夫人醒來一日有余,病情尚且穩定,已經可以進些燕窩粥了。」楚晴恭身回答。
慕容欽半眯著眼,「蘇家娘子呢?」
「蘇娘子住進了長風堂的霖語閣,她和四娘一直服侍老夫人左右,她……」楚晴遲疑。
「嗯?」慕容欽乏力地睜開眼。
「老夫人醒後多次散了身邊隨侍獨留蘇娘子閑話,而長風堂的東暖閣空間密閉,暗衛沒有探得消息。」楚晴不由得匍匐下去。
慕容欽沉默,揮手示意她退下。
邵公掩了竹門,取過薄毯仔細為他蓋好,瞧著慕容欽日漸消瘦的側臉,眼底閃過痛惜,「公子,蘇娘子已經數日沒來診治,要不要老奴去送張拜帖?」
「不了,皇祖母壽辰將近,所剩時間不多了。」他蹙眉輕嘆,原計劃蘇老夫人回府便認下蘇牧梨,而今卻因其病重硬生生往後拖延了數日。太後壽辰在五月初,玄武逸城快馬加鞭趕回帝都至少需要半月余,可現在,等著的大魚還沒上鉤。
「將《南水》拿來。」他沉聲吩咐。
邵公答了聲「是」便趕緊去取。
《南水》是《巫神語》其中一冊,《巫神語》共分為四冊,分別是《東火》、《北木》、《南水》、《西土》。
《巫神語》,于二十年前在北上玄武國橫空出世,當時傳言其為巫洛族聖女嘔心瀝血書寫而成,也有傳言此為海外神人遺落人間,可至始至終沒有人知道它是何人所創。
中土大越上至朝廷下到江湖。無人不知《巫神語》,數年前有一商人偶然在一處農戶家找到它,消息一經走漏,江湖上為爭奪此書便陷入血雨腥風,就連官府也大派人手加入掙奪之戰,在將近一年的燒殺搶奪後,此書幾經轉手竟又落得個下落不明。
然而無論何時,只要有人提起《巫神語》上的四大絕殺,總會令人膽寒。
第一絕殺名為「毒殺」!相傳其上有上千種毒藥配伍及毒殺方式,任何一種都可致人死地毒絕身亡。傳言現如今位列江湖十大殺手第六的魅水毒君便是師從「毒殺」。他雖只習得其上的鳳毛麟角,這些年卻也是殺人無數,令人聞風喪膽,冠有「魔君」之稱!
第二絕殺名為「咒殺」!至今為止世上僅有兩次出現。一次是西蠻巫洛族抵擋外族侵略時施用咒術。令外來萬余侵略將士一夜間離奇慘死西蠻山谷。尸骨無存。此消息一出震驚中野,數十年至今再無人敢侵略巫洛族!另一件,便是十七年前玄武皇族因與姽麗姬恩怨情仇被其施用「咒術」。詛咒玄武皇族從此絕後!十七年來,就是玄武余脈都相繼病死傷殘,卻是再沒有一個新生命誕生,到現在僅留一人僥幸存活,那便是——玄武逸城!
第三絕殺名為「魂殺」!便是聞名遐邇的「噬魂引」!江湖流言「一朝噬魂引,生死命無常」!當年姽麗姬因深愛玄武國君,愛而不得因愛生恨,爆怒之下對其施用噬魂引,致使玄武國君一夜瘋癲,殘殺父母手足,謀害忠誠將士,霍亂帝國朝綱,這些都不足為懼,最最讓天下人恐懼異常的便是「噬魂逆天」!當年,玄武國君全身爆破而死,幾乎同一時間,西蠻巫洛族發生瘟疫之災數百人殞命,中土大越南方洪水突發至死亡百姓上千余人,北上玄武西南地區爆發劇烈地動近萬人慘死活埋,據說海外都有奇異的山洪暴發死傷無數!那一年,正是中土大越仁德五年,玄武逸城年僅三歲,因此事成為了玄武皇族一脈僅剩的一滴骨血!
第四大絕殺,卻是至今無人可知!
因為,從沒有人讀懂,傳聞其為「天書」。
這些年,慕容欽全力找尋,也只得了《南水》、《東火》、《西土》,《北木》至今下落不明,而《南水》記錄的便是「咒殺」。
他翻開首頁,提筆謄抄下第一句,落款處卻留下「霍氏」二字。
「公子?」邵公十分詫異,霍氏是慕容欽母妃一族,當年慘遭滅門後便只剩下他們這些老弱僕人,世人忌憚皇權,一直以來少有提及此事。
他停筆,晾干筆墨,便折疊好交由邵公,「明日午時前,讓玄王知曉。」
「是!」
他沉吟,「找機會,也讓蘇牧梨看到。」
「公子」,邵公疑惑,「可是另有計劃?」。
「只不過是懷疑。」他望向窗外,眼神迷茫。
劉景收集的信息,十四年前,長風將軍的夫人和小妾幾乎同時生產,最後只活下嫡女蘇牧梨,至于小妾和夭折的嬰孩,一直無人知曉去向。蘇家上下口風很緊,就連當年的產婆都不知所蹤。
可他還知道,蘇長風的小妾來至南蠻……
當年叱 風雲的鬼麗姬也來至南蠻……巫洛族……
但願,這些只是他的懷疑……
「老夫人中毒之事,將軍府可還有追究?」
「沒有,大家都信了是魅水毒君刺殺的老夫人,玄王和蘇娘子也沒有懷疑,現如今,將軍里里外外戒備森嚴。」邵公仔細回答。
慕容欽神色微霽,當日他經脈錯亂以致無法掌控噬魂之術,才導致蘇老夫人中毒病危,幸好蘇牧梨醫術高明,要不然差點壞了大事。
「將《西土》拿來。」他吩咐道。
《西土》記載的是魂殺——「噬魂引」,慕容欽已經修習到第三層——「魂牽」,只是還不能施用自如。
他盤腿靜坐,斂氣凝神。
邵公悄悄退出了屋內。
第二日,一改連日來的綿綿細雨,碧空如洗,春光明媚。
玄武逸城嘴角含笑,換下了往日鐘愛的艷麗長袍,難得的穿了件純白色長衫,顯得甚是清朗俊逸。
七娘端坐對側,小心地掃了眼便半垂下眼瞼,心里卻止不住地嘀咕:純白長衫又如何,終究難掩其妖冶本質。
說是游園,可剛入墨梨園步行不過百步,玄武逸城便擇一亭坐了下來,又點了一桌酒席,散了隨侍,一個人悠哉悠哉地品著梨花白。
七娘眉心微蹙,倒真不知道其是何用意了。
昨日,她臨時抱佛腳地惡補了玄王的資料,除了他身世淒慘深得聖上太後寵愛,了解到更多的是他如何地嬌縱放肆,如何的荒誕無稽,如何的橫行霸道,另外,也是塵素婆婆著重強調的,玄王向來喜怒無常,捉模不透。
昨夜,祖母也是再三囑咐過她,今日無論發生何事,自己除了先自保外,切記不可遷怒于他,一定要謙卑行事。
她也深思熟慮過,再怎麼說,玄王前後主動相救自己兩次,這份恩情她是怎麼都不能推月兌的,至于自己多日來的冒犯,她也是極度不希望這些成為玄王惱怒自己的根源。
畢竟,要想安穩過日子,擺平皇族至關重要。
現在的古代社會可沒有所謂的公民權義法,你也沒有任何法律可以維護自身利益,一個人是死是活,還不是皇權上位者一句話?
「小女子近日多有得罪于玄王,今日特向王爺請罪。」七娘想來想去還是不如主動請罪,她屈膝跪下態度誠懇。
玄武逸城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近日自己確實多翻派隨侍去往長風堂,一來是想了解府里動靜,二來卻是為了方便自己行事,畢竟他身邊常年跟著的人不是北上玄武國的。
「七娘子多慮了,你成功救治國公夫人乃是大越國的功臣,又是何罪之有?」他笑著回答又示意七娘起身。
祖母是御賜一品國公夫人,按照這個國家慣例,救治成功的確可以算是有功,可她仍然是不敢起身。
「王爺不怪罪七娘是王爺寬厚,小女子卻是心內忐忑不安。王爺雖與七娘僅數面之緣,卻是多翻好心相救,七娘年小不懂事,但是王爺的大恩大德卻是一生不敢忘。」她說得動情,不由得匍匐下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