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來,宗政謹發現嫡子很有些不一樣了。言談之中,宗政倫似乎對權勢多了許多熱切與想往。他明明沒有讀書天資,卻依然盼望著能中進士之後再出仕。宗政謹試探過,他就連以舉人身份謀官都不太情願,有幾分嫌棄資歷不夠榮耀。
但,每年春闈,又有多少舉人能中進士?!按宗政謹的看法,宗政倫只比他自己年輕時強上一點點,卻也遠遠不足以高中進士。可是宗政倫的女兒都要及笄了,再過幾年,說不定他就能當外公,宗政謹實在不願再如從前那樣教訓他,讓他顏面全失。
想到這里,宗政謹微皺了皺眉,臉上雖不動聲色,倒底眼里透出幾許煩躁。不想他的表情一直被昆山長公主緊密關注,此時見他眼神微妙,昆山長公主的俏臉愈發慘白,顫著聲音問︰「宗政大人,可是有什麼……」艱難地問出口,「不祥的發現?」
<宗政謹急忙回神,趕緊寬撫道︰「長公主稍安勿燥,微臣確有一點發現,但並非不祥,也許對偵破此案會有幫助。」
听得宗政謹如此說,不單昆山長公主,其余人也都露出喜色。裴駙馬更是拊掌大笑,直夸宗政謹名不虛傳。宗政謹不免要謙遜幾句,他又著意留心兩個兒子。只見宗政倫喜笑顏開,更面現幾許得意之色,還連連向貴人們施禮替他這個父親周全。倒是庶子神色不改,便是有喜意也只隱含在眼中。並不張揚。
宗政謹便暗自思量,覺得他私心里對兩個兒子的安排恐怕要改變一番才好。不過此時不宜想這些,還是將精神投入此案。建立了功勞才好謀以後。
剛才他一見已經亂得不成樣子的殺人之所,就知道不會有什麼收獲,所以他的重心放在梅林的別處。也就是這麼隨意地一溜答,還真叫他找出一些東西來。
宗政謹伸手扶住身邊的一棵梅樹,抬頭向上,示意道︰「勞煩哪位侍衛大人取下那荷包來。」眾人也隨他仰面瞧去,竟發現一只藍色無繡樣的荷包大大咧咧地掛在樹干之上。
昆山長公主急忙吩咐親衛將荷包取下來。魚川親王瞪一眼桂知府,發作道︰「老桂,你們是怎麼辦的事!?如此顯眼的物件都沒能找出來!回頭你看著辦罷!」
那桂知府哭喪著臉。急忙跪倒磕頭。宗政謹與這位桂知府從前就認識,見他這樣有幾分不忍,便勸道︰「王爺息怒,此處離擄人之所甚遠。這荷包又掛得高。不曾被發現也情有可原。」
桂知府也告了兩聲委屈,總算讓魚川親王怒色稍減,便沖宗政謹遞去感激眼神。侍衛將荷包遞過來,宗政謹接到手里,仔細觀瞧之後便斬釘截鐵地說︰「這是魚川府桐城素綢縫制的荷包,看針腳頗粗,應該是新手之作。只要去香織街賣雜貨的店里問問,應該能找到些許線索。」
他又向不遠處的一株梅樹走去。彎下腰蹲在地上,仔細察看零亂的草叢。還伸出手指捺在泥地上,再嘗了嘗沾在指上的泥土味道。片刻,他斷定道︰「不知是哪一位公主,應該在此處停留過。這脂粉的味道……」他猶豫著道,「應是天工巧。」
「是娉兒,是娉兒!」昆山長公主緊緊抓住魚川親王的胳膊,拼命搖晃著,含淚卻又帶笑直叫,「娉兒慣常愛用天工巧!」
見自己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宗政謹也悄悄松了一口氣,精神更是振作。他吩咐宗政伐打開隨身帶來的木箱,從中取出大小不一、軟硬不一的數個木頭刷子、一只裝滿水的皮囊、一卷軟皮尺子並一支可升縮的特殊竹竿。
請眾人站離此處,宗政謹親自上手。他先用最大的刷子掃去這棵梅樹附近零亂的石塊,盡量不動那些在旁人眼里雜亂無章,他卻一眼便看出有跡可循的草地。
如此清理一番,他用力將竹竿插入泥里,讓竹竿最下面的刻度與地面平齊。再拿著皮尺左量右量,又取過宗政倫殷勤遞過來的本子在上面寫寫算算。
好半天,宗政謹挺直腰身,下意識用拳頭揉了揉後背,再指著樹下道︰「曾有一人在樹下坐過,此人約模八尺高下,身形魁梧,應是名男子。在他身邊一左一右分別有兩人躺在草地上,看身高體形,再有脂粉香味殘余,可斷定此二人應是個子不高的縴瘦女子。從草地壓痕來看,這三人並未停留很久。且那男子留下的痕跡非常輕淺,應有不凡武道修為在身。」
說到這里,他嘆一聲,對魚川親王道︰「多年前,微臣曾斷過一起江洋大盜夜入官庫的大案。那名江洋大盜修為極高,而且輕功了得。徜不是向聞名江湖的聚賢莊莊主求助,恐怕還不能斷出那人的修為高下。也因此,微臣對江湖人犯案有幾分心得。」
魚川親王陰沉著臉道︰「俠以武犯禁!朝廷對這些武人實在太姑息了!」急令隨從將宗政謹的分析詳細記錄在冊。
宗政謹又取了更小的軟刷,從水囊里倒水浸濕,仔細用軟毛小刷清掃草叢。因事情細瑣,他令兩個兒子從旁協助,要求他們一定要仔細觀察葉面和地面有沒有黑紫色血跡。
這番勘察用時更久,貴人們等得不耐煩,都登上馬車休息去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宗政謹方重新向他們稟道︰「微臣仔細察看過,那片草地上並沒有發現血跡,兩位公主當時應該無大礙。縱有些許小傷,也並不足慮。」
言罷,他對魚川親王躬身施禮道︰「還請王爺派侍衛在這附近好好搜尋,若微臣所料不差,此處也許能找到更多證物。」
魚川親王沒有不應的,大手一揮。王府親衛蜂擁而上四處翻找。這次因有了被縮小的範圍,他們比上次來搜查時要更精心和更仔細。但饒是如此,他們也還是在宗政謹的指導之下才從泥土里摳出一個鼻煙壺、尋到一枚烏黑的可疑珍珠鈕扣以及數支釵環首飾。此外再無收獲。
昆山長公主已經斷定,那幾支釵環首飾都是兩位公主之物。宗政謹就將重點放在鼻煙壺和黑珍珠鈕扣之上。
他先將鼻煙壺仔仔細細察看了一番,臉色便非常不好看。等他拿過那枚黑珍珠鈕扣,對著陽光貼近眼楮對視之後,更是眉關緊鎖——這黑珍珠初看並無奇異之處,可被陽光照耀,它的表面便會出現一個個細小斑點。就像繁星密布于夜空一般。
眾人見宗政謹面色難看,方才還稍微松緩的情緒又再度緊張起來。那桂知府更是直冒冷汗,不停地擦拭額頭。沉默片刻。宗政謹問昆山長公主︰「殿下,請恕微臣冒昧,您從前是否得罪了東唐人氏,或者是從東唐而來的人?」
昆山長公主先是茫然。隨後臉色微變。不太自在地問︰「你問這個作甚?」
「自然因為這兩件東西與東唐有關。」魚川親王接話,也皺緊了眉毛,問宗政謹,「宗政大人,可是如此?」
宗政謹神情凝重,頷首道︰「鼻煙壺頗新,應該不是陳年舊物。它雖然只是普通款式,但壺壁的內畫分明是東唐境內名滿天下的銀海大瀑布。據微臣所知。銀海大瀑布乃天下第一瀑,是東唐人的驕傲。所以廣泛出現于東唐國大小使喚器物之上。」
說到這里,他舉起黑珍珠鈕扣向眾人示意,胸有成竹地說︰「再加上這枚銀海特產的繁星黑珍珠,哪怕不能斷定遺失此物的人來自東唐,那人起碼與東唐關系菲淺。去查查近來進入魚川和附近郡縣的東唐和鄰近東唐的諸國商隊,也許能有收獲。」
魚川親王連連點頭,又忍不住問昆山長公主︰「你剛才心虛什麼?莫非你真的得罪了哪個東唐人?事關你兩個女兒的清譽和性命,你要想清楚。」
昆山長公主倒也坦率,對宗政謹道︰「不瞞宗政大人,本宮從前與東唐瑯琊的王氏子有些不睦,那人對本宮一直記恨在心。雖然事情已經十幾年,可也難說那人會不會報復本宮。」
魚川親王的臉色黑得嚇人,氣得渾身發抖,月兌口就道︰「早就勸你們不要再對順安緊追不放,你們偏不听!王家是順安生母的娘家,那王七郎是順安嫡親的表兄,如今做到了東唐的驃騎大將軍。他要是一門心思給順安報仇,你怎麼辦?」
昆山長公主掩面痛哭,抽抽答答回嘴︰「我哪里知道王七郎會有如此大的出息。他分明,他分明……」
當年那倔強清冷的美少年,分明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罷了!若非王七郎爹娘都早逝,他的嫡親姑姑——順安公主的親生母親又何至于遭了算計,被迫頂替東唐公主和親天幸國朝?
王爺與長公主情緒激動之下,似乎吐露出什麼了不得的皇家秘聞。但從裴駙馬到宗政謹,再到桂知府、宗政兩兄弟,以及其余人,都仿佛失了聰,個個兒面無表情,全當自己是聾子。
魚川親王方才一時失言,立刻就反應過來不該說這些。他見昆山長公主哭得可憐,便長嘆一聲道︰「先按宗政大人說的去辦吧!妹子,你最好祈禱此事與王七郎無關,否則的話……」
昆山長公主喉中呃呃兩聲,兩眼翻白,竟然被魚川親王話里可能的意思給嚇暈。現場立時大亂,魚川親王親自將昆山長公主抱回馬車里,再對宗政謹和藹可親地道過謝,命人送宗政三父子先回家歇著,等那些查證之事有了消息再來接人議事。
而此時已經過午了,一干人餓得前胸貼後背,各自散去。
宗政謹回府沒多久,宗政恪便悠悠醒來。李懿送來的藥丸效力竟這般神奇,她起身運轉功法,立時覺得一直干涸的丹田有了幾許滋潤之意。徜這藥一直服用下去,修為盡復是遲早的事兒。不僅如此,她的武道根基恐怕也會如李懿信中所說,破而重立!
只要一想到能夠有希望真正地攀上九品修為高峰,饒是宗政恪再心如止水,也興奮有加。前世她淒慘無助,曾經無數次地想過,若她能有飛檐走壁、飛天遁地的神奇本領,肯定能逃出那令她窒息的樊籠,奔向自由自在的廣闊天地。也不知這世上,有沒有人能理解她對于武道的執著。
不過她沒料到,服藥之後,她會出現類似風寒高熱的癥狀,還昏睡了數日。也終于驚動了祖父,請了杏霖堂顧老太醫的大徒弟張大醫士親自上門給她看診。
後來,當宗政恪听說那天夜里辛王妃和婁恭人上門的事兒,又產生一種歪打正著的奇妙感覺。至于祖父答允了援手尋人,她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兒。左不過,她派些人手暗中相助祖父,務必讓祖父立些功勞就是了。
想到這里,宗政恪便讓明心去將圓真請來。發生了公主被擄的大事兒,圓真肯定會去探個清楚。誰讓那倆人是從宗政家離開之後出事的呢?要防著昆山那蠻橫女人發瘋。
片刻,圓真便趕了來。她顯然早就來探過宗政恪,也肯定知會了徐氏明心明月等人,所以大家才並不那麼著急于宗政恪表露在外的癥狀。一見宗政恪能安安生生地倚著迎枕坐著,圓真便合十笑道︰「恭喜師叔,這是修為有望回來的好兆頭啊!」
宗政恪含笑點頭,對此也感到非常愉快。這段時間,她服用了不少藥丸,都是出自大勢至和東海佛國的上佳丸藥。但除了能維持她根基不潰之外,沒有什麼再多的藥效。她本人倒不如何焦慮,反倒暗暗急壞了身邊的人。
對此,圓真就在捎往大普壽禪院的信里曾經提過。此時見師叔有了好轉的跡象,她深為欣喜,不禁問道︰「卻不知師叔服用了什麼靈丹妙藥,師佷也好再去尋來給師叔服用。」
宗政恪笑道︰「是我一位送來的,他自會為我尋藥,不必再勞煩你費心了。你給神尼和師姐們的信里大可言明此事,免得她們依然為我懸著心。」又扭頭對明心道,「你給師兄去個信,就說我的傷勢見好了,讓他再送些藥材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