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宋夫人還在外面候著呢,您看……」
江離然放松到的一半的腰背忽然一愣,皺著眉扭過頭去,「人還沒走?」
「沒呢,一直等到這會兒,也沒見她催什麼,就安安靜靜地在外面等,小的瞧著,宋夫人的身子似乎也不太好的樣子……」
自己這個隨從從來也是不多話的,今天倒是例外,居然替這個宋夫人說了兩句?
方才從沈老板的手里狠撈了一筆,江離然這會兒的心情還算好,也罷,左右也沒什麼事了,見就見吧……
江離然那會兒還不知道,他要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後宅的女子他見得多了,不外乎那麼幾種面孔。
宋家近來是遭受了無妄之災,可誰家不是呢?這宋夫人倒是有趣,不在家里籠絡自己的相公,跑他這里來也不知道想干什麼。
宋家公子多情的美名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呢。
見到夏千翡的第一印象,就令江離然皺起了眉頭。
這宋夫人的身子是不是也太弱了?就等了兩個時辰便搖搖欲墜的模樣,這種樣子就該待在後宅之中別出來了啊!
江離然後悔了,他倒不是怕什麼,他只是覺得如果夏千翡真的在自己這兒暈過去了,挺麻煩的。
不過江離然卻是多慮了,千翡瞧著臉色蒼白晃晃悠悠的,居然一直撐著身子。
「小女子實在是想不到其他的主意了,這才厚著臉皮求到江公子這里。還請江公子肯大發慈悲指點一二。」
「……」嗯?她剛剛說什麼來著?
江離然有些心不在焉,這宋夫人嬌滴滴的俏模樣,找他是為了來跟自己學做生意?
他沒听錯吧?一個女子要做生意?莫非這是個新奇的為了接近自己的幌子?
「宋夫人……是與在下說笑呢?」
「若是說笑。小女子何苦等這幾個時辰,就為了逗江公子一笑?」
「……」
江離然看出來了,面前的這個女子氣勢絲毫不退讓,與其說咄咄逼人,不如說是……走投無路退無可退了……
「我娘家本就是以經商為生,只是現在……」,宋夫人面上閃過一絲痛楚。「我已是沒了別的法子,若是不能有些用處,興許連宋家。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小女子知道這個要求有些強人所難,只是小女子是誠心誠意來向江公子求教,還請江公子肯施以援手。」
千翡誠懇卑微的態度並沒有打動江離然,他只覺得稀奇。女子經商。且不論經得好不好,光是這件事情,都足夠讓人議論紛紛。
更別說那些可預見的重重阻隔,哪家正經的姑娘家會出來拋頭露面地談生意?這不是讓人恥笑嗎?
「宋夫人可想清楚了?就算我給你些提點,你也不一定能用得上,你在宋家的立足之地,興許會消失得更加迅速。」
「……總好過,什麼都不做罷……」
江離然想。他當時會出人意料地應下夏千翡的要求,也許就是因為這句話。
說這句話的時候。夏千翡臉上的情緒縹緲虛幻,明明語氣淡然,卻讓江離然從中听出了驚心動魄來……
……
江離然果然沒有預料錯,夏千翡還不曾做什麼什麼,她想要經商的事情就在宋家鬧出了風波。
宋家大傷元氣,宋文軒變成了宋家唯一的期盼。
宋文軒在晉西很是有些名氣,且會試中也杏榜提名,雖然宋家大不如前了,可只要蟄伏一陣子,總還是有可能翻身的,現在宋家缺的,便是銀子。
只是宋家到底是書香門第,宋文軒的正妻要經商,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江離然在茶館里喝著香茶,耳邊听著侍從的回報,覺得夏千翡該是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了。
整個晉西可都知道了宋家的震怒,她就不怕宋家將她以敗壞門風的罪名休出去?
「少爺,宋夫人來了。」
「……」
江離然有一瞬間怔了怔,隨即笑了起來,有趣,果然是有趣……
「在下以為宋夫人今兒不會出現的,卻是我想錯了。」
千翡面不改色地坐下,「江公子說笑了,能讓江公子應下,小女子就是爬也要爬過來的。」
「只是在下有些不明白,宋夫人此舉為得不正是在宋家的地位嗎?為何寧可忤逆宋家的不滿也要為之?」
千翡平靜的臉上忽然笑了一下,卻是說不出來的苦澀。
「他們震怒哪里是因為我?那不過是為了宋家的臉面罷了,可江公子且看著吧,若是我賺到了銀子,很多很多銀子,你猜他們會不會用?」
「……」
沒什麼可猜的,宋家如今最缺的就是銀子。
從那時開始,江離然正式開始指點千翡,他想看看這個女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能為了單調的日子添些樂趣,何樂而不為?
……
只是慢慢的,江離然覺出了一些不對勁來。
他明明是習慣笑里藏刀的綿軟性子,面對夏千翡卻總是情不自禁地挖苦逗弄;他明明對待女子總能耐著性子敷衍,卻總會對千翡不假以辭色。
因為他發現那樣可以見到夏千翡有別于平常的模樣神色。
原來她也不是天生就一副淡然無趣的樣子,原來她笑起來或是偷偷私下埋怨自己的時候,是那樣的生動靈慧。
女子經商談何容易?一開始四處踫壁,江離然一度認為千翡怎麼可能能堅持得下去?就算她一開始確實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好了,接踵而來的困難也該使一個意志堅定的女子打退堂鼓才是。
可千翡卻咬著牙堅持下來了。
多少次江離然看到千翡小拳頭攥得死緊。明明下一刻就要羞憤難堪得憤然離去,卻硬是咬著牙忍下來。
在她離開之後,她用過的杯子上竟然留下一抹血跡。怕是忍得將掌心都掐破了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江離然會不動聲色地說一些他從來不屑說的技巧,不著痕跡地看著千翡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則在一旁端著杯子靜靜地候著。
曾經讓他覺得無比有意思的爾虞我詐,漸漸得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他會留出固定的時間來見千翡,只是每回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仿佛這是多大的恩賜一般。
千翡果然誠惶誠恐。愈加用心地將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一句話一個表情都不願錯過。
江離然明知這種舉動並不明智,可他停不下來。
多難得還能有一個女子能分得自己的注意力。只可惜,這個女子已是不可能屬于自己的了。
千翡跟著江離然到底是會有損名聲,江離然也就不知道為什麼,見著她倔強的模樣。鬼使神差地開始往後宅里收人。且都是些絕色芳華的美人兒。
江離然肯接受美人的賄|賂,一時讓江家的那些生意上的伙伴們喜出望外,接二連三地給他送人,卻誰也不知道,這些美人,江離然只不過是收回去做做樣子而已。
可他此番舉動讓他得了多情的名聲,卻仍舊對千翡不假以辭色,讓千翡和江離然之間不實的傳聞還未興起便不攻自破……
……
「大哥。你是打算一會兒在這望月樓談生意?」
許陸吸著氣,挺難得的問了一句。
江離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無比鎮定。
「不是小弟多事,只是這望月樓一會兒……,會有晉西知名的戲班子表演,你看台子都搭好了,大哥不是最不耐咿咿呀呀的聲音?不如換個地方?」
「無妨,我也待不了那麼久,你去忙吧。」
許陸撇撇嘴,他也是好心,既然江離然不肯換地方,那只能同情一下一會兒要跟大哥談生意的宋夫人了。
……
鑼鼓奏樂,聲音拖得婉轉悠長。
台上的戲班已經開唱了一會兒,正用著特有的咿咿呀呀的腔調訴說著俗不可耐的故事。
江離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手邊放著香茶和茶果,很是愜意的模樣。
在他身旁,夏千翡安靜地坐著,眼楮盯著戲台上,看得目不轉楮。
發現千翡喜歡听這些十分偶然,然而江離然注意到看戲時候的千翡,與平常又是不一樣的神態。
那是尋常見不到的模樣,投入,向往,前所未有的松懈。
于是江離然刻意選了望月樓,等著千翡來了以後,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非要先看全了戲再說正事兒。
戲台上演的故事在江離然看來太過庸俗,這世上哪兒來那麼多情深似海的感情?哪兒那麼多專一深情的男子?
發了跡,金榜題名,一躍龍門之後,還能記得從前窘迫時候的情義,這種事情果真只有在戲文里才會出現。
然而千翡卻看得滿心投入,眼里的光芒隨著戲曲不斷閃爍,仿佛上面說的是她的故事,歷經苦難最後終得花好月圓……
「宋夫人也喜歡看這個?」
戲曲終了,江離然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千翡難得地露出羞怯的笑容來,「不過是覺得有趣罷了。」
「我見宋夫人如此心醉,莫不是被戲文里的故事打動了?」
「並非如此,我分得清虛實,只是這日子已經夠苦得了,偶爾听一听戲,才會覺得其實還能期待得下去的。」
「……」
千翡已經開始慢慢地敢在江離然的面前表現出更多的情緒來。
或許是因為江離然的態度雖然刻薄得厲害,卻也從來沒甩下她不管,這讓她很是珍惜和感謝,也略微放松了戒心。
江離然是個凡事總喜歡做到極致的人,因此才會在晉西做到拔尖兒的地位。
只要他想要的東西,總也能達成心願,除了夏千翡。
這個女子的堅韌和心性,時而露出的軟弱和倔強讓他在意,只是再怎麼在意,他也已經晚了。
越是優秀驕傲的人,心底的執拗越是可怕,就算強壓著當做看不見,其實也是存在的。
江離然開始做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從不用香,卻想讓千翡染上屬于自己的味道。
他從不听戲,卻習慣了出現在有新戲的地方,連那些咿咿呀呀也似乎順耳了一些。
他從不願讓人踏入自己的領地,卻允許千翡出現在他自己發現的地方,就好像那是他們兩人的秘密一樣。
他甚至從來都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卻總會因為千翡,產生令他恐懼的嫉妒和怒氣。
憑什麼宋文軒那種朝三暮四的爛人能讓千翡心甘情願吃這種苦?憑什麼他心安理得地用著千翡賺的銀子,卻讓她連懷了身孕都不知道?
越是關注千翡,江離然的情緒就越發不穩定。
他焦躁著想要尋一個出口讓這種情緒發泄出去,卻沒想到,因此讓千翡香消玉殞。
……
說出那些話的同時,江離然就後悔了。
狠狠地砸了一只杯子,他終是忍不住也去了甜桃胡同。
然而他只來得及看到千翡躺下去的身影,從她撞破的傷口里源源不斷流出的鮮紅液體仿佛也染紅了自己的雙眼……
……
此後的數十年,江離然循規蹈矩地過著。
他變得更加麻木,更加不近人情,只因為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是他應得的。
只有在宋家消亡的時候,只有在害死千翡的女子以更淒慘的狀態死去的時候,江離然才會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恐怖,卻總算是有一些人氣了。
不斷地用忙碌來麻痹自己,江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不僅是晉西,生意已是遍布國朝,江離然成了活動的金字招牌,富甲一方已是不足以形容江家的盛大。
然而江離然仍舊不知疲倦一樣的日以繼夜操勞。
因為當他空閑下來的時候,他總會做夢,夢里有時是千翡最後躺在他懷里的樣子,更多的時候,只在他的面前,微微低頭,淺淺地笑著。
彼時江離然已經什麼都有了,權利財富,遠遠超出了許許多多的人。
可那又怎麼樣?再多的財富,也不能讓他停止這樣的夢境。
回想起這一世的時候,幾乎所有的記憶里,都會有千翡的存在,讓他忍不住沉溺其中,醒來時卻又茫然若失。
……
再睜開眼時,卻是時光輪轉,那人仍舊豆蔻年華、待字閨中。
腦中擁有一世的記憶,稱王稱霸不在話下,江離然卻絲毫不曾動心。
只因為他清楚的明白今生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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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再叫我一聲。」
「為何?」
「叫嘛叫嘛。」
「阿翡……」
「再叫一聲?」
「阿翡。」
千翡歪著頭皺著眉,窩在江離然的懷里兀自苦惱,「總覺得在哪里听過,可是也想不起來了。」
江離然在她的眉間落下一吻,「那就別想了,虛武山的莊子來信,開了滿山谷的桃花,可想去瞧一瞧?那里的溫水池最是養人了。」
「真的嗎?」。
千翡眼楮一亮,「嘿嘿嘿」地傻笑著,嬌憨明媚。
江離然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成功將千翡迷得七葷八素……
想不起來就最好,前世自己唯一叫過她「阿翡」的場景,江離然希望千翡永遠也想不起來。
心里空缺的那一塊兒,如今已是滿滿當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