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舒全。
據所有人說,我大概是晉西之中與我同輩的孩子里最令人羨慕的了。
這是有依據的。
我出生在江家,那會兒的江家已是無人能及,富甲一方富得流油。
我爹江家大老爺的名聲在晉西無人不曉,單獨拎出來就算不是個說書先生都能說上個把時辰中間不帶間斷的。
相貌如玉無雙,能力才華出眾,江家的大半家底都是因著他的關系掙來的,我听人私底下叫我爹為會走動的點金手,忒俗。
我娘是個大美人兒,不僅人長得美,脾氣也好,我最喜歡我娘了。
我家雖然有錢,人口卻簡單,沒什麼亂七八糟的爭斗,就算躺著也能繼承江家幾輩子也花不完的銀子,可不就是最令人羨慕的嗎?
可惜,事情卻不盡然……
江家我這一房就只有我一個獨子,不過那沒什麼,江家二房三房的孩子不少,我並不覺得孤獨,只是覺得挺對不起他們的……
原因無他,我身在如此富貴祥和的人家之中,卻每日都要苦苦思索如何從我爹那里搶得娘的關注,這本身就很可悲了,更可悲的是,我還搶不過……
于是連累的江家其余的孩子都跟我一道走上了一條比較淒苦的道路。
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就喜歡賴在娘的懷里不肯下來。
這不怪我,主要因為娘身上香香軟軟的。窩在娘身上听她柔柔的聲音給我將故事,我能待一整天都不想動。
然而我那會兒還小,還不能準確地理解我爹一日比一日黑下來的臉色。
于是某一日。我爹很是一本正經地將家里的人都召集起來,大手一揮,要將我們送去阡陌書院中開蒙。
「……」
晴天霹靂啊!現在想想我都得要為那時小不點的我鞠一把同情的淚。
逗我玩兒呢吧?話都才剛剛有些利索的年紀,就要開蒙?開蒙就算了,還要送到書院里去?
我貼心溫柔的娘親不同意,將我抱在懷里跟我爹抗議。
我自然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娘的懷抱果然是最舒服的地方。
「阿翡。你就不想咱們家也出個讀書人?我看全兒生來就聰慧,定是可造之材。」
「別鬧,全兒這才多大?就算是要開蒙。請個先生來府里不行嗎?送去書院,他才這麼小,我怎麼能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再小,那也是個男孩子。就該從小學著獨立才是。阡陌書院的開蒙書館,你瞧瞧有多少達官顯貴排著隊將孩子往里面送?」
「那全兒也……太小了。」
「你就別擔心了,全兒身邊有婆子侍從伺候著,而且你看,我也不是單單送全兒去,還有江家其他的孩子,他們還沒全兒大呢,咱們江家的孩子打小就要吃些苦。才不會在富貴中養壞了性子。」
「……」
我爹忽悠(劃掉)說服人的本事那是在晉西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面對多少奸商都能舌燦蓮花。說動我娘是妥妥的。
于是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就帶著江家的一干弟弟妹妹們,和另一干婆子小廝們渾渾噩噩地去了書院。
剛開始肯定想家啊,我太想念我娘身上香香的味道了,也想她會給我做的小點心,也想她會在我難過的時候抱著我的懷抱……
書院里什麼也沒有,清清靜靜的只有書,數不盡的書。
我趁著可以回家休假的時候,打算抱著娘親不撒手,狠哭一場讓娘不要再送我去書院了,卻沒想到我爹這個老狐狸,一早便把娘支開,直接拎著我進了他的書房。
「你娘曾經最喜歡讀書人了,因為這個,你爹我險些沒搶贏。」
「我江家的子孫,做什麼都該是拔尖兒的,你若是在書院里學得好了,你娘定然會開心的。」
「……」
再說一遍,我那會兒是真的年紀小啊,兩句話都不用,就听見他說娘會開心了。
當然,我爹也不全是喪心病狂的,許諾了我若是得了阡陌書院景叔的認同,便可回家。
我想著那還不容易嘛?景叔時常會來府里同我爹喝酒飲茶,對我可好了。
然後我就又被騙了回去,然後我才發現,在阡陌書院里的景叔和在我家時候的景叔壓根兒就不是一個人啊!這是欺騙!
只是慢慢的,其實念書也不全是枯燥無趣的。
我將我在書里看到的故事回去說給娘听,每每能逗得娘將我摟在懷里笑得直顫,娘說我變得更加沉穩了,很是有江家長孫的風範。
果然爹沒騙我,娘確實是會高興的,這讓我很是歡喜,于是更加用心,想讓娘更高興。
景叔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身邊,只是他每回出現,都會問我一些問題。
有些太難了,可我不能不回答,于是硬著頭皮搜羅我看過的書里與之相關的作答。
景叔覺得滿意了,我便能額外得到休假,興沖沖地回去見娘;可他若是不滿意,我就得額外再多看幾本書……
就這麼一晃數年,景叔總算是點頭了。
還記得景叔夸我的時候,我爹那個無法言喻的表情,真真是讓人……
哪兒有這麼為人父的!還跟我一個小孩子搶娘,怪不得我從小也跟爹不太親昵,估計是感受到了潛在的威脅……
不過管他呢,景叔最是公正無私,他說我已小有所成,我便開開心心地收拾東西回家了。
順便說一聲,江家其余的孩子們仍舊水深火熱地苦讀,只不過他們沒那麼多顧忌。想回家的時候隨時可以告假。
終于又能在娘身邊撒嬌傻笑了,雖然我已經過了懵懂小兒的年紀,但不妨事。在娘面前我多大了都還是個孩子嘛。
于是我每日一有時間就膩在娘的身邊,跟她說話,給她捶肩,逗她開心,看著娘溫柔的笑容,只覺得日子真美好。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我同娘待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能看見爹狀似不經意地過來,說府外又有哪家哪家小少爺來請我出府玩,又或是哪里哪里有新鮮的玩意。怎麼也不見我出去見識見識。
那些哪兒比得上娘重要?
我統統不予理會,仍舊我行我素地承歡膝下,結果,我爹又一輪坑兒子的舉動開始了……
「學武?怎麼想起來讓全兒去學武?」
「作為男子。筋骨強健乃是基本。沒有一個扎實的身體,如何面對今後的各種考驗?」
就瞎扯吧,我對我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已經很有免疫力了。
前幾日趙家小公子給我下了帖子去听曲我給拒絕了,理由是趙家小公子身子骨弱唧唧的,跟他出去听曲說不準還要帶個大夫隨性,麻煩。
結果爹是怎麼說的?
「身子弱怎麼了?!男子身子略微虛弱一點仍舊可以頂天立地,全兒啊你這想法太偏激,男子最重要的是心性。是光明磊落的行事作風和淵博的知識,你怎麼能有如此不公允的想法呢?」
這還沒兩天兒呢。身子骨就又忽然變成基本了?唬誰呢?
「娘,兒子听說練武之人都是從小練的,兒子這胳膊腿兒已經都定型了,若是現在去練,沒準兒給生折了也不一定呢。」
我苦兮兮地跟娘博取同情,只是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呢,爹就已經擺了擺手。
「那說的都是別家的孩子,我江家的孩子能一樣嗎?阿翡啊,你還記得前兩日來府上做客的高大哥?我那會兒沒說,他可是齊俊武館的總教頭,齊俊武館你听說過吧,京城里武將世家的子弟都會去他那里修行。」
「高大哥那日已是模過了全兒的筋骨,說是極為難得,天生練武好苗子,若是耽誤了就可惜了……」
「……」
我一口氣卡在喉嚨里沒憋過去!
合著那會兒爹就在琢磨這個了?我還說怎麼那位大叔一言不發地捏了捏我的小胳膊小腿的,這就能看得出筋骨來?
我不去我不去!
好不容易才回到府里跟娘親近親近,誰知道學武要多久啊?再來個三年五載的,娘許是要將我給忘了!
我抵死不從,委屈地表情讓娘也極為不舍。
然而我又給爹拎到書房里去了……
「你看,若是你會些功夫,能這麼容易讓我拎過來?」
「……」
爹沉吟了一會兒,那表情讓我心里產生了極大的警惕,不好,爹又要開啟忽悠模式了!
只是爹卻沒多說什麼,站到了空處,跟我招了招手。
「我讓你一只手,你也沒辦法在我手里佔便宜,要不要試試?」
「……不要。」
誰都知道爹是會武的,且很厲害,平日里風度翩翩、儒雅俊美,動起手來夜風和雪光聯手都夠嗆,我才不要自找苦吃呢。
「你娘身子弱,特別是生了你之後,更是受不得驚嚇,可是只要我在她身邊,就不會讓她遇到危險,你能嗎?」。
「你是我們的兒子,世事無常,指不定哪一日,我就要留下你娘一個人了,到時候你在她的身邊,也能像我一樣嗎?可是你連我一只手都打不過。」
「……」
我明知道爹只是想將我支出去好讓他和娘朝夕相處,可不能否認,爹的話我听進去了。
他是真的擔心娘,若真有那麼一天,我必須要扛起所有的責任,我是江家的長孫,是娘的獨子,趙家小公子興許可以身子弱,可我不能。
……,從爹的書房里出來之後,我雖然仍舊心有不舍,卻還是拾掇拾掇小包袱,跟娘依依惜別,去武館學拳腳去了……
……
大約是耳濡目染,我發現我雖然我更喜歡娘,性子卻跟我爹更為相像。
具體表現為在武館的那幾年中,靠著不動聲色的忽悠,居然讓我還收了幾個小弟,等到後來知道他們尊貴的身份後,他們仍舊認我為大哥,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不過在武館的時候,時間過得也快,一晃眼都能出師了。
高叔也是將我一頓好夸,讓我瑟瑟(劃掉)體體面面地回到了溫暖的家中。
彼時我已是一個小少年,挺拔堅毅的身姿,溫文爾雅的氣度,讓娘可高興壞了。
然而我在家里的時候仍舊喜歡做小兒態跟娘玩鬧,這也許是因為我該玩鬧的時候都在書院和武館中度過,所以想要補回來吧。
只是人越是長大,要做的事情就越多,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待在家中。
去書院進修,下場趕考,我曾經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在眾人驚嘆的眼光中,我一步一步地獲得榮光。
現在想來,能成為文武雙狀元,這功勞應該歸功給我爹才是。
我開始有了屬于自己的應酬和生活,曾經學會的東西開始慢慢派的上用場,我開始感受到其中的樂趣,如魚得水。
我不再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待在家里,卻因為有爹在家里,覺得無比安心。
有爹在的話,娘定然是不會覺得無聊的,有時候看著爹娘的膩歪勁兒……,我還是……會很自覺地避開的,太膩歪了!
不知道別人家里是什麼樣的,我家從我記事開始,爹娘的感情就十分好。
也不是從沒有過爭吵,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兒,那時候不懂,現在想想,估模著這就是所謂的「情|趣」?
反正每回他們小吵過,感情越發如膠似漆,哦,另外一個理由就是我爹善用美人計。
對,您沒看錯,美人計,我爹,男的,用美人計!
我曾經以為不齒的時候,我爹還用眼楮斜過我,「別逗了,美人計也很有技術含量的好嗎?首先,就得人長得好看,不然能用得起來嘛?真是的,再說你娘喜歡看。」
好吧,我也承認我爹生的是如天上神君一般好看,但你也才說了一個「首先」啊!不應該再來個「其次」嗎?還是說就只有要長得好看這一點?!
扯遠了,總之,我爹娘的感情很好,好了一輩子,好到連在京城里提起江家,都不能不提他們令人艷羨的感情。
這種專一和痴情也影響到了我,令我也擁有一段傳為佳話的親事,並從此讓江家成為人人想要結親的對象。
不過這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
我爹一輩子最為費心的事情就是今調理娘的身子,娘也很爭氣,兩人甜甜蜜蜜地過了數十年。
我娘離世的時候跟我說,她覺得很對不起我,也沒能給我多添幾個弟弟妹妹作伴。
我說沒事,我多幸運才能成為她的孩子,我得到的關愛比起別人來只多不少,若是真有來生的話,我還要做她的孩子,娘可不許嫌棄我。
娘笑得很開心……
我以為爹和娘的感情那麼深,娘過世以後,他一定會承受不住的。
可是並沒有,爹似乎……很平靜。
只是當爹向來康健的身子也倒下去的時候,我才發現爹有多想念娘。
「我就想著,不能走在她的前面,因為一個人的日子太難熬了,我舍不得。」
「全兒啊,我要去陪你娘了,我怕去晚了,她又糊里糊涂被人給蒙了。」
「我不是個好爹,能留給你的也只有銀子了,所以最少,我想讓你有能夠自立的根本」
「學問也好,拳腳也好,以後就算你一個人,也沒人能欺負你了……」
我從不覺得我跟我爹有多親近,可是他神色坦然地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卻覺得,其實我錯了……
我叫江舒全,我是晉西與我同輩的人當中,最令人羨慕的一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