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近三歲的他,生平首次親眼看見大批量的鮮血迸射;看見他的敵人,那些長著同樣鼻子眼楮卻永遠不可共存的人們;看見屬于他的土地被踐踏,屬于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殺害,那些倒落的人體,每道拼死的絕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著他。
那些血似乎澆在了他的眼楮里,再滲入心中,不知道哪里被灼著,熱熱漲漲,潮流般激蕩上涌,以至于他無聲無息,大眼楮泛出水光。
一生里,幾乎無法看見的最可寶貴也影響最大的一幕。
他忽然抬腳,小小的腳猛蹬趙十三的肚子,大叫︰「殺了!殺了!」
周十二被小子忽然的殺氣騰騰嚇了一跳,轉頭看才發覺小子臉和眼楮都發紅。
百里幽回過頭來,注視著景泰藍,唇角忽然彎了彎。
她很少笑,所謂笑容也不過這麼淡淡一勾,然而唯因其難得而分外珍貴,雖然此刻風煙蕭瑟,血氣漫天,黑色羽箭和靛青敵兵作身後肅殺背景,這一笑,卻令人覺得溫存,覺得靜美,像看見雪地上深青鐵甲,旁邊斜斜開出一朵戰地玫瑰。
恢宏里忽然安靜下來,趴在周十二身上不動了,周十二趕緊將他抱進去,進門前匆匆看了百里幽一眼。
那一笑他亦難忘,極剛與極柔,力度與松弛,矛盾而又和諧的美。
或許真的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這個孩子,因她一笑便獲得安寧。
……
飛箭一射,西周兵果然安靜了些,一收狂妄之氣,手忙腳亂地尋找掩體,安排盾牌兵,他們出其不意以內應攻下北嚴,一路進城毫無阻礙,得意之下忘形,此刻才算知道,原來北嚴,還是有人敢于站出來的。
西周兵還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們趁那一亂的時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內,或者直奔內城之前,他們面前出現了一片空白地帶。
「再射!」
又一輪箭雨,將西番兵面前射出一片白地,拉開了他們和入城百姓的距離。一大批百姓退入城內,卻有更多百姓,從街巷中奔出來,四面八方,試圖進入內城。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城門不能一直開著,真要等所有人入內城,沒有一兩天根本做不到。
真要所有人入內城,存糧吃不夠一天。
百里幽忽然抿了抿唇。
這一抿便是深邃的弧度,堅定平直的「一」。
隨即她道︰「退!」
說退就退,她拉著章丘退入城門,周十二在門洞里接著她,問︰「關門?」
「關門!」
周十二沒有再問內城外殘留的百姓怎麼辦,直接逼著城內守兵,上鉸鏈,拉輪盤,關門。
沉重的大門緩緩關上,進入內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長氣。
卻有更多沒來得及進來的人,撲在黃銅紐釘的城門上,拼命拍打,哭聲震天。
「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百里幽,你不能救了別人放棄我們!百里幽姑娘!求求你!求求你!」
門背後,眾人無聲凝望著她,百里幽脊背筆直,面無表情,將章丘交給一個護衛,對周十二道︰「跟我來。」當先快步往城上去。
城下哭聲哀切,听得人心中發堵,那般淒厲的哀嚎,絕境之地無助的求訴,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難有人,能夠抵抗這樣戕心的磨折。
人們身子在顫抖,只有百里幽步子依舊如前,穩定踏實,橐橐有聲,毫無漂浮。
她一步步向城樓去,蹀垛上方,日光如劍,她迎光而去的身影,也如劍凌厲挺拔。
眾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復雜。
今日之後,她將是英雄,也將是罪人。
她不會不知道。
然而,無人及她心志如鐵。
百里幽上城,對周十二道︰「我說什麼,你用內力傳出去。」
「好。」
片刻之後,沒能進城的百姓,听見了周十二的聲音。
「想死的,盡管趴內城城門前哭,等西番兵上來一刀一個。」
哭聲戛然而止。
「援兵未至,城門不開。想要保命,先靠自己!」
「都回去!回到你們熟悉的屋子里去,如何隱藏自己,不要我教,你們懂!」
此地接近大歷北地,氣候相對較冷,家家戶戶都有用來御寒的雙層牆,以及用來儲存食物的地窖。
太史闌無法說得太明顯,但百姓確實已經懂了。
「你們中的年輕人,照顧好你們的長輩晚輩,生死面前,團結才是力量!」
西周士兵半通不通地仰頭听著,不知道百里幽正在告訴北嚴百姓——只要善于利用地形,善于團結,善于隱藏,小米加鋤頭,一樣可以盡可能的保護自己!
「我向你們保證,七天之內,一定有人來解救你們,你們只要撐過七天!」百里幽手按在蹀垛上,注視著百姓開始往回奔,「七天無人救你們,我必開城!」
周十二復述了這句話,隨即低聲問,「七天……你確定嗎?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外圍的西周軍隊到底有多少,萬一……」
「這世上沒有萬一。害怕萬一那一萬個做不成。」百里幽淡淡道,「沒有援軍,還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讓人先向他們求援。」
「他們能起什麼作用?」
「不要小看江湖力量,自古綠林多能人。再說北嚴是南境重鎮,西番攻下北嚴可以直接掠奪大歷內地,朝廷不能不救,我說七天還是放寬了,按說,三天便應該有救。」
百里幽一向認為,每種力量都有其長處和特點,關鍵在于怎麼用。雖然武林人士比起軍隊來,缺乏組織性和紀律性,但個人的強橫武力,再加上江湖多奇技,有時候能發揮更大作用也說不準。
城下百姓在奔逃,不免有人落于西周士兵之手,慘遭屠戮,城中人听著底下撕心裂肺的慘呼,人人有惻然之色。
百里幽卻在看著蹀垛上的青苔,北地進入雨季,連日陰雨連綿,青苔長得豐潤,手指觸在牆磚上濕濕黏黏,她吐出一口長氣——幸虧最近多雨潮濕,否則這內城根本不足以為憑借,只要一場火攻,城里的人就會變成烤魚雜燴。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轉頭對章丘道︰「下府兵的千總在不在城里?」
章丘臉色紫脹,很想不回答她的話,可是一接觸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覺得腿軟了軟,只得悶聲道︰「在。」隨即眼底露出喜色。
「召來。」
百里幽知道他打什麼主意,毫不在意。
不一刻,那個王千總便來了,這位北嚴府內最高軍事長官,生著一雙眼白多眼黑少,卻分外靈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個上躥下跳的通達人。
章丘一見他來,脊背肌肉便緊了緊。
「章府尹讓你交出城內所有下府兵名單,並將所有親眷在外城的士兵,全部調離城門及械庫等重要崗位。」
王千總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邊拿刀架著的章丘、一邊坦然以章丘口氣吩咐他的百里幽。
百里幽目光迎上,沒什麼變化,沒有特意的壓迫,也沒有絲毫的畏縮。
一切如此順理成章,宛如吃飯喝水。
極致無畏導致的坦然。
四面氣氛卻有些緊繃,城頭上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長官,悄悄捏緊了武器,周十二的手下也靠攏了些。
「遵章大人命。」
不過片刻沉默,這位掌握軍事力量的千總,終于開口。他就好像沒看出章丘被挾持,當真躬了一躬,認真領命下去了。把拼命打眼色做暗示指望他來救的章丘,氣得臉色紅了又白。
百里幽望著那王千總背影,覺得這倒是個聰明人。
內憂外患,守城為上,這位王千總想必清楚,這時候救回章丘,必會引起一場動蕩,干脆裝傻。
士兵被重新做了調派,百里幽擔心一些親人在城外的士兵,會因為城下的慘景而心生憤懣,乃至產生不穩定因素。
進城的人很多,內城本來只能最多容納五萬人口,如今總人口大概在十萬,大部分百姓都擠在了內城里,很快,治安、住宿、飲食、衛生,都將成為巨大的難題。
將人放進來容易,放進來後如何活下去,難。「百姓中青壯就地征召入伍,編成小隊輪番守城。」
「城內所有莊園及米糧鋪進行戰時征用,統一調配,違抗者,以通敵罪論處。如果還不夠,開放各處官衙,供老弱棲身。」
「所有在職官員一律不得離崗離職,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糧食、藥物、車馬、鐵器、鹽油布匹,一律進入戰時管制,私人不得囤積居奇,不得坐地起價。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哄搶鬧事,偷竊搶奪、欺辱婦女、散布謠言擾亂治安者,一律枷號後投入城下。」
……
命令一條條流水般發布下去,沒有任何的猶豫。
治亂世,需重典。
四面听著的人臉色發白,百里幽看一眼章丘,「復述。」
章丘怒聲道︰「你要做這城主你自去做,我卻不做你應聲蟲!」
「很好。」百里幽點點頭,道,「通告下去——章府尹文人風骨,高尚不屈,北嚴城破,章大人深感虧負父老鄉親,從現在起,決定絕食以謝諸位父老。」
霹靂虎在她身後怪聲怪氣笑道︰「哀哉,尚饗!」
章丘渾身顫抖,「惡毒的女人,你要活活餓死我!」
百里幽一指他的嘴,「復述,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看章丘臉上神情,大抵很想一頭在城上撞死,然而最終他也沒選擇這麼有氣節的死,乖乖將百里幽的話復述,並命人取來大印,發布公文。
百里幽看著北嚴府的屬員們乖乖下去辦事,再看看底下洶涌的人潮,無論如何,這些戰時條令都只能保證短期內的安寧,一旦西番軍隊搶在援軍到來之前,聚集大部隊猛攻,到時候孤城封閉,生路何在?
何況她人手不足,就算挾持著章丘,章丘本人威信也有限,很多事如果有人在背後搞鬼,根本無法顧及。
如果錢梅花她們都在就好了……
忽然肩後被人重重一拍,百里幽回頭,赫然看見錢梅花咧嘴微笑的臉,一雙比別人寬的眉,揚得像一對飛起的扁擔。
在她身後,還有強受弱攻二人組,施翠,孫成,榮尋歡……都一臉汗和灰,笑盈盈將她望著。
百里幽差點以為自己白日做夢了。
看見一位也罷了,居然這麼齊全?
看這冷面酷女難得地露出一點點震驚的表情,眾人都分外愉悅地笑起來。
「干得不錯!」榮尋歡第一個上來,拍她的肩。
「還好你沒死!」施翠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扯吧,她這麼凶惡,全天下人死了也輪不上她。」錢梅花撇著嘴,毫不客氣拉開施翠,換來施翠惡狠狠回罵,「牆頭草,你會說人話?」
「你媽才牆頭草!」
一對市井女人又開始開罵,百里幽偏頭瞧瞧,推開兩人,皺眉道︰「唾沫星子。」轉頭對攻受二人組點點頭。
那兩人永遠扭股糖一般粘纏依偎著,蕭小佳低頭玩著熊大強扣子,笑道︰「我們其實早就回來了,一听說漠河潰壩,我們就在各自的城鎮領了來北嚴協助救災的活計,過來尋找你,其間王先生也回來過,後來他所帶領的武林人士被官府驅逐,我們害怕路上出什麼事,好歹我們也算有點官身,便一路護送他們出城,誰知道剛剛回來,就听說你回來了,正要找你,又逢上西周破城,剛才我們都是順著人流進來的,你沒發現。」
這倒是很清晰的交代了來龍去脈,百里幽听著,蕭小佳說到王平遙的名字時,她的眉梢,微微動了動。
「王先生……」她緩緩道,「是西北地綠林的盟主麼?」
錢梅花湊近她,低低笑道,「算是一個秘密吧,真是看不出來,想不到王先生竟然掌握這麼大一股江湖勢力,听說他家族是武林巨擘世家,以前曾和風、常兩家輪番執掌武林牛耳,後來幾乎都是他家獨大,這一代未來家主,差不多就是他。」
施翠臉上的表情寫滿八卦兩字,「百里百里,王先生為你發了武林密令哪!你知道武林密令什麼意義嗎?你知道它如何珍貴嗎?一個盟主一生最多也只能發三次,他就用了一次在你身上……」
百里幽推開她口沫橫飛的臉,「錢梅花和榮教官今晚負責這城頭看守,施翠你隨我去軍械庫,大強小佳幫忙安置老弱到各處莊園衙門……」一邊說著,一邊走了。
還沒反應過來的施翠等人,呆呆地捧著臉,看著百里幽脊背筆直,毫無表情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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