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秀館。
此中亭台樓閣,花木蔥蘢,館內前院正中是一個天然修葺而成的鯉魚池,清澈的池水中,鮮艷肥碩的錦鯉成群游弋,幾片睡蓮葉子小巧碧綠,幾支縴細的睫稈擎起一朵朵透出或嫣紅或燦黃的花苞,只怕不消幾日,睡蓮便要開花了。
三三兩兩秀女學了一整日規矩,夕陽夕照時刻,總算能略作歇息。
江浙巡撫德保的之女索綽羅氏雲婼,是已故瑞貴人的庶妹,長得不似瑞貴人那般艷光四射,反倒是溫雅的秀麗之美,她手里搖著一柄蘇繡荷塘月色的團扇,笑著對英宛道︰「皇後娘娘賞賜的團扇當真不錯,瞧著一針一線,都是蘇繡呢。」
英宛嬌女敕的臉上帶著舉止得體的微笑,然而太得體了,倒是失了幾分真實,她手里拿著的是一柄繡了月下鴛鴦成雙的蘇繡團扇,那一對交頸而眠,格外親昵恩愛,昨日午後整箱子的團扇送來,她不知怎麼,竟鬼使神差地拿了這一柄。
「皇後娘娘貴為中宮,她賞賜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英宛面帶謙順之色,徐徐道。
索綽羅雲婼以團扇遮面,低聲耳語道︰「留宮的日子,英宛妹妹可要多加謹慎才是。妹妹無論家世門第,還是容貌禮儀,都是秀女中最出挑的,因此,只怕少不得為人所妒。」
英宛和和氣氣笑著︰「多謝姐姐提醒。只是姐姐也要謹慎些才是,姐姐可是封疆大吏之女。一樣出身著姓大族。」
索綽羅雲婼自嘆一聲,語氣頓時低了幾分︰「我哪里能跟妹妹比,我是庶出。比不得英宛妹妹和那位西林覺羅姐姐。都是嫡出。」
索綽羅雲婼口中的「西林覺羅姐姐」,也是這次參選秀女中家世門第頂尖的一位,是湖廣巡撫嫡出的女兒,年十七歲了。
索綽羅雲婼低聲道︰「我今年已經十六了,三年前原就該參選的,只不過驟然生了一場大病,所以給耽擱了。」
英宛轉臉細細打量著這個容貌只算秀麗。稱不上佼佼的索綽羅雲婼,便笑著問︰「雲婼姐姐有話不放直說,妹妹性子蠢笨。不會猜人心思。」
索綽羅雲婼倒是絲毫不惱怒,反倒更加坦然地道︰「不瞞妹妹,我的長姐,便是從前宮中那位曾經得寵過一段日子、後來病逝了的瑞貴人。」
英宛立刻露出一副恍然的樣子。「我听說那位瑞貴人很是貌美呢。」
索綽羅雲婼點了點頭︰「長姐貌美。數倍于我,又是阿瑪的原配夫人所出,所以心性極其高傲,性情也甚是偏激。只因三年前她要參選,所以,我就參選不得。」
英宛听了,忍不住一愕,「天底下竟真的有這樣的姐姐?」——從小長大的環境決定了英宛著實難以理解那些互相殘害的姊妹。
索綽羅雲婼不禁笑了。眼里帶了幾分羨慕之色︰「英宛妹妹,和家中姊妹俱是一母所出。那才叫親姐妹。像我和長姐這樣的……讓妹妹笑話了。」
索綽羅雲婼哀嘆了一聲,「我這還是好的,我是庶出,容貌才學都不能與長姐相比,所以只不過大病了一場罷了。可憐的是我二姐,我二姐是繼夫人所生,也是十分貌美,三年前,原該是姐妹三人一通進京待選的,結果只有長姐一人進京。」
英宛听了,忍不住問︰「你二姐怎麼了?」
索綽羅雲婼笑容苦澀︰「性命無憂,只是臉……毀了,治不好了。」
英宛愕然瞪圓了眼楮,「這、這、這——也太……」後頭的謾罵之詞,英宛生生給咽了回去。再老郡主嚴苛要求之下,英宛也跟嚶鳴早年那樣,被規矩折磨得欲仙欲死,已經不敢隨心所欲說話了。
索綽羅雲婼看著納蘭英宛張口結舌的樣子,便淡淡一笑,「所以呀,我是幸運的。」
這時候,一個聲音幽幽響起︰「我也跟索綽羅妹妹差不多,三年前我從閣樓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
英宛轉頭一瞧,可不正是那個「西林覺羅姐姐」嗎?西林覺羅氏身量高挑,五官精美中透著幾分英氣,渾身都透著大家閨秀才有的雍容儀態,不是極貌美,氣度卻是極佳之人。
英宛听西林覺羅氏說「摔斷了腿」,便忍不住瞅了一眼她的雙腿。
西林覺羅氏淡然一笑道︰「雖誤了一次選秀,不過細細將養了一年,已經好利索了。」
英宛忍不住暗嘆,這都是什麼樣人家啊!她原本還覺得自己襁褓中失去雙親就夠可憐的了,沒想到其他世家大族里竟然還有比她更可憐的!!
索綽羅雲婼好奇地問︰「害了西林覺羅姐姐的是……」
西林覺羅氏微笑著道︰「是比我小兩個月的庶妹,她生母,是深得我阿瑪寵愛的一位姨娘。」
英宛也好奇︰「那後來,怎麼樣了?」
西林覺羅氏表情淡淡,卻也透著幾分不屑,「庶出就是庶出,妄想壓我一頭,已是痴心妄想,竟還做出那種腌事兒,阿瑪豈會饒了她?後來,我阿瑪給她求了免選,把她遠嫁川蜀,我那姨娘也發落去家廟了此殘生了。」
索綽羅雲婼勉強撐著笑容道︰「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了歇息了。」說吧,便施施然而去了。
西林覺羅氏看著索綽羅雲婼縴細裊娜的背影,淡淡道︰「納蘭妹妹,恕我說句不中听的話。這位索綽羅妹妹對著你賣可憐,必然是有所圖謀的,還望妹妹存這些許防人之心才是。」
英宛听了,不禁一愕然,細細一思量,便笑著看著西林覺羅氏︰「若論可憐之處,西林覺羅姐姐也不亞于那位索綽羅姐姐。姐姐讓我存著防人之心,莫非我也要防著姐姐你嗎?」。
西林覺羅氏表情一滯,面上浮起淡淡的慍怒之色,「罷了,是我的不該交淺言深!」撂下這句話,西林覺羅氏也拂袖而去了。
英宛見此場景,不禁孑然一嘆,誰該防備誰該信任,她如何知道?選秀前,瑪嬤已經千萬叮嚀不可相信任何一個秀女,她自然是听進心里去了。可方才她明明覺得無論索綽羅氏還是西林覺羅氏都不像說了假話的,可卻也落得誰也不敢信了。
二姐姐,你在宮里,是否也跟我在聚秀館中一樣,誰都不敢信?
傍晚的聚秀館,四面高強,阻隔清風入內,只一會兒,英宛便覺得手心都出了汗,正想扇兩下團扇散熱,可手心因出汗而滑膩,剛一抬起手來,那團扇便嗖的月兌手而出,便咕咚一聲,順著那池邊欄桿的縫隙掉進了鯉魚池里。
「哎呀!」英宛愁得皺起了眉頭,這可是皇後賞賜的團扇啊,一個不慎,嘴巴不積德的人便會說她不敬中宮!
英宛跺了跺腳,飛快跑去找了聚秀館的管事馮姑姑,英宛滿是焦急地哀求道︰「姑姑,我的扇子不小心掉進池水里了,能否找人幫我撈上來?」
那馮姑姑是個極為嚴肅之人,她知英宛是宮中最得寵的舒妃的妹妹,語氣也還算和氣,她擺手道︰「還請小主不要為難奴才了,那鯉魚池雖然不深,可皇後娘娘昨日賞賜的團扇都是象牙柄的,怕是沉底,不好撈啊。」
若是從前的英宛,只怕小性子一使,就直接張牙舞爪了,然後此事的她知道該處處忍耐,便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塞進馮嬤嬤手中︰「煩勞姑姑幫幫忙,英宛感激不盡。」
馮姑姑笑著不動聲色收了那銀票,便道︰「奴才盡力而為就是了,只是這會子太陽都落山了,請容奴才明日安排幾個太監下去撈。」
英宛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也知道不可強求,便點了點頭,柔柔道︰「好,一切都听姑姑的。」
這時候,一串嬉笑之聲傳來,只見穿著女敕紅宮裝,長相俏麗嫵媚的女子手里搖著一柄富貴牡丹團扇盈盈走來,「喲!怎麼納蘭妹妹這麼不小心?連皇後娘娘賞賜之物都不好好保管呢?」
英宛頓時臉色有些不悅,今年的秀女,論家世的確有幾個和她相差無幾的,譬如西林覺羅氏與索綽羅氏,然而論姿色,唯一與她不相上下的便是眼前這位了。包衣驍騎參領之女林倩如。家世次一些,不過其父也好歹是從三品,也算是漢軍旗中的佼佼者了。只不過自然遠遠不能和滿軍旗著姓大族的格格們相比。
英容便毫不客氣地道︰「林姐姐方才難道沒听全乎嗎?我已跟馮姑姑說,是不小心踩把扇子掉進池里了。」
林倩如嬌俏笑著道︰「若處處對皇後娘娘心懷敬意,又怎會‘不小心’呢?」
英容氣得胸口一堵,便更不客氣地道︰「林姐姐若非要覺得妹妹對中宮不敬,日後見了皇後娘娘再告狀不遲!」說吧,扭頭便回自己房間了。
林倩如恨恨跺了跺腳,尖聲道︰「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宮里有個做妃子的姐姐嗎?!再得寵,還能越過皇後去?!哼!」
澹泊寧靜殿中。
嫻妃輕輕為太後揉著太陽穴,低聲細細道︰「今年的秀女比往年更多了二成,真是太勞煩太後了。」
太後長長吐了一口氣,「再煩勞,也得撐下來。好在今天姿色上佳秀女不少。」太後睜開眼楮看了嫻妃一眼,「儷蘭,你瞧上哪個了?」
「回太後,臣妾瞧著漢軍瓖黃旗的那個林氏不錯,容貌出挑,舉止不卑不亢。」嫻妃笑著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