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瘦削男子這話,饒是主持這種高僧,白眉毛都忍不住抖了抖。他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施主這又是何必呢?本寺人來人往,要找到推倒塑像的人,談何容易……」
男子打斷主持,「我找到了。」
他走到羅漢像面前,說道︰「這羅漢像有半人多高,若是成年男子推倒,必然會在羅漢像的肩頭留下掌印,因為這里是最容易施力的。可是肩頭卻沒有,只有我扶它的時候在肩前留下的指印。我方才說那位大師不懂推和扶,就是因這印跡而來。若是推倒,自然用掌即可。但若是將這樣一尊塑像扶起來,那需要用上手指的力量,將它拉起來。我到底是推倒了塑像還是扶起了塑像,一看這印子便知。」
有觀眾湊近看,交頭接耳討論︰「還真是,這羅漢像是泥塑,很容易留下印子。你們看,這里的印子果然是像扶起~來的時候留下的。」
男子又說道︰「既然羅漢像上沒有推倒的掌印,那麼又是如何被推倒的呢?」他指了指那羅漢像座,「它是被踢倒的,看這些腳印,再看大小……」他停頓一下,「應是小兒所為。」
「開元寺不比別處,多是成年男女上香還願,帶孩子來的人家很少,我派人稍加打听一下,就問到了帶孩子的人家。」那男子看向誣蔑孟青的那名方丈,眼神中閃過一絲犀利,「今天帶了孩子來寺里的,只有知府一家。她帶了兩個,一個十歲、一個八歲。」
那方丈身體不停顫抖,顯然是忍受不住那男子施加的壓力了。
男子又冷笑著說道︰「小兒嬉戲,推倒塑像,本是一件小事,你因事主是官宦之家,不敢去找倒也罷了,卻不該心疼那點修繕銀子,訛到我頭上!」
那方丈嘴唇翕動,想說聲「不是這樣的」,卻開不了口。人家已經把一切真相都調查清楚了,當著這麼多人人還有主持的面,他又怎麼好抵賴呢?
還是主持長嘆一口氣,轉頭對那方丈說道︰「慧空,你這是為何呢?」
慧空再也忍受不住,撲通一聲跌在地上,顫抖著嘴唇,滿面通紅,顯然是羞慚到了極點。
主持轉向那男子,說道︰「施主心細如發,又雷厲風行,不達目的不肯罷休,是做大事的人,老衲佩服。如今真相大白,慧空也有悔悟之色,施主不如網開一面,就此罷手吧。」
孟青生怕自己這位鑽牛角尖愛好者大哥說「不」,趕緊對主持施了一禮,說道︰「大師所言極是,本是小事一樁,我也沒吃著虧,那位大師也沒佔著便宜,就此罷了。」
主持點點頭,雙掌合十,給孟青和他大哥都道了歉,帶著其他方丈就要撤了。
「且慢。」那男子冷冷開口,「冤了我半日,讓他蒙受不白之冤,說聲對不住就完事了?」
「大哥!」孟青急得直跺腳。
「你不要管,我有分寸。」那人一步步逼向慧空方丈,「如果害了人,做錯了事,拱拱手說聲對不起就算完,那這世間還需要王法嗎?還需要倫理綱常嗎?」。
慧空剛爬起來,忍不住又跌在地上,他被那男人壓得說不出話。
「唰。」那男子拔出腰間寶劍,將劍尖抵到慧空胸前,引來圍觀眾人一陣驚呼。
「得饒人處且饒人!」主持急了,沉聲喝出一句。
孟青也急了,跳上去拉他大哥手臂。
人群中忽然出現小聲的議論。
「我說他怎麼面善呢?是前些天從京里來的那位欽差!」
「欽差大人其實是錦衣衛來的,你們知道嗎?」。
「難怪這樣無情狠辣,得罪了他,也是那和尚倒霉……」
齊歡站在一邊,听得心里一動。
那位被徐輝祖時常抱怨、被她在心里感謝了千百遍的欽差大人,原來是他?
慧空早已嚇得暈倒在地,那男子卻施施然將寶劍回了鞘,轉身離開,「我自然是要饒他的,只是嚇嚇他罷了。這是我沒空和他耗,不然也要設個局,下個套,讓他查查蒙冤的滋味!」
主持和其他方丈忙著照顧暈倒在地的慧空,也顧不上和那人爭辯了。孟青拉著那人袖子疾步離開,觀眾們有的還圍著看和尚們如何收拾殘局,有的就散了,齊歡和翠眉也轉身準備走了。
兩人信步走到一棵菩提樹下,翠眉說︰「這事雖是他們佔理,但那男人做得也太絕了些,簡直是不給人退路。」
齊歡抬頭看了看菩提樹的青翠枝葉,又望了望寺廟里來來往往的人群,似乎是回答翠眉,又似乎是喃喃自語,「得饒人處且饒人嗎……」
記憶里出現娘親的臉,拉著外祖母的袖子,哭得哀哀。
「就饒過夫君吧,得饒人處且饒人……左右我帶著歡兒,不再回府便是……」
那時外祖母生她父親的氣,兩個女兒嫁給他,都沒有好下場,一個早早死了,一個又回了娘家,要親自去齊府與親家理論一番。可娘親卻礙于臉面,苦勸外祖母不要去。
明明是父親寵妾滅妻,犯下大錯,若是娘親要和離,父親就算是國公府長房大爺,也沒有道理。
可娘親只是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了父親,自己在娘家度過孤單寂寞的十年,郁郁而終。
得饒人處且饒人。
齊歡的臉,漸漸冷了起來,她嗤笑一聲,對翠眉說︰「為什麼明明道理在自己這邊,自己是受害者,卻要為了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對方?饒人之後呢?被饒恕的人會心生感激,還是會心生怨懟?既然是撕破了臉,那還留什麼情面?」
翠眉是跟在齊歡身邊久了的,一貫也出謀劃策,看到齊歡面色不善,也並不害怕,反而辯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見面。把人得罪狠了,處處樹敵,也沒好處。」
齊歡搖搖頭,「說回這件事上,這一個開元寺的和尚,跟孟二郎和那男子,想必是沒有什麼交集的。事情已經做了,就做絕一些又如何?再者說,我一向對這種要人交好的俗語沒什麼好感。若是自己有本事,有的是人和你見面,若是你沒本事,你就是天天笑臉相迎,誰又會真心理你呢!」
翠眉不說話了,她想起了姑娘在娘家國公府時的遭遇。那時候的姑娘是個老好人,見誰都是一張笑臉,也極好說話,可這並沒有改變她在齊府被冷落和忽視的待遇。
姑娘自經歷生死之後,性子強勢冷酷了很多。
這到底是好還是壞呢?
翠眉的心里,有了一絲不安。
齊歡和翠眉在菩提樹下稍站了站就離開了,她們卻沒想到,一番對話,被別人听了個十成十。
孟青的大哥從樹下轉了出來,看著齊歡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