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鄉縣知縣宋大人總覺得日子不好過。
辛辛苦苦寒窗十幾年,經過大小考試一步步熬成進士,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又趕上運氣不好始終沒候到缺。老父老母身體也不大好,再等下去只怕官兒還沒做上,就得回家給爹娘守孝了,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交待了。
好容易托了幾樁關系,走了後門,得到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的官位,還沒來得及高興呢,就被告知是京城郊縣良鄉縣的知縣。
乖乖,天子腳下,別說做知縣了,就是做府尹,那也是一門苦差事啊!
京里多少豪門權貴,就算是良鄉縣,也有不少大戶人家的田莊鋪子,各種豪奴打著主人旗號出門辦事,哪一個是他能輕易得罪的?
好容易在任上膽戰心驚地干了兩年多,眼瞅要滿三年了,宋大人正削尖了腦袋要找關系拉人情,將自己調到外地,最好是南方某個富庶的魚米之鄉,正經當幾年作威作福的縣太爺,可再也不要在京畿之地受苦了,可萬萬沒料到,就在他的任期,良鄉驛站居然被燒了!
宋大人一想到在此案中被安頓到自己家里的幸存者們,就愁得直揪胡子。
一位是濟南府知府的內弟,雖然是四品的官職,但好在是妻弟,而且山東離京城也有些距離,可另一位,居然是英國公府的長房嫡女!
這可是一位千金貴女啊,就算英國公府已經風光大不如從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家現在還有一位嫡女做著皇帝的妃子呢,饒是別人能得罪得起,宋大人這小小的七品官兒,是萬萬不敢怠慢的。
這群該死的匪徒,居然膽大包天,竟敢對驛站燒殺掠奪,若不是遇到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沈大人夜出京城,又抓了匪首送到他面前,他還哪里有揪胡子的功夫?直接將烏紗帽一摘。等著上頭治他個玩忽職守之罪吧!
可即便這樣。驛站被一把火燒掉了,死者無數,他也難逃罪責,更何況。那匪首……
人活著。怎的就如此艱難呢……
眼瞅也是要奔五十歲、做爺爺的人了。大半輩子都了,怎麼就沒有個消停的時候呢……
宋大人坐在縣衙後院的外書房,一邊等著沈指揮使料理完事情前來拜訪。一邊不停地唉聲嘆氣。
而在縣衙內院,女眷居住的地方,卻是另外一番情景。
齊歡已經醒來,正由翠眉服侍著喝一碗白粥,瓣兒依舊站在門口听消息。趙家的則陪著知縣在外屋,正與大夫交談,後者正是那位為齊歡診治過兩次的大夫,這是第三次寫下藥方了。
知縣與知縣宋大人年紀相仿,看上去卻挺顯老相,穿著打扮也很是普通,並沒有什麼官太太的架子。她知道齊歡的身份之後,親自為齊歡打掃了下榻的屋子,又親自挑選了兩個還算得用的丫頭送了過來,幫著翠眉遞個東西跑個腿兒什麼的。又細細問大夫除了吃藥,每日可有什麼注意事項,就像是齊歡要在這里長住一般。
趙家的從前跟在國公府二太太跟前,也知道這些低微小官的官太太,最會看眼色行事,能叫她們攀上權貴之家的一點點關系,都不肯放過,恨不得上桿子連個親戚,又何況如今國公府二姑娘住在了縣衙里?因此趙家的看知縣如此殷勤,倒也沒說什麼。橫豎她家姑娘是個有主意的,等歇息過來,一定會再做打算,這里不過是個暫時的落腳之處罷了。
齊歡果然趁著翠眉喂她白粥,細細地問了當夜發生的所有事,得知來龍去脈之後,齊歡沉默一瞬,放在被子上的手握了握,對翠眉欠了欠身,說道︰「因著我一時的心慈手軟,倒讓你們差點送命。」
翠眉連忙放下粥碗,跪在齊歡床前,說道︰「奴婢的性命如何無關緊要,只是當夜事情緊急,那崔小又催著叫我們答應,趙媽媽雖年紀比我大,但畢竟是自由身了,瓣兒和小柿子又小,我就只好拿了主意,叫崔小帶姑娘先走了,事後卻忍不住後悔。當時就沒有想過崔小帶著姑娘,卻是跑不快的,還不如叫姑娘和我們在一起,那地窖雖然狹窄逼仄,卻總好過姑娘孤身一人,在荒郊野外遇到險境!」
翠眉鄭重對齊歡磕了個頭,「是奴婢思慮不周,害姑娘險些失掉性命,姑娘定要重重責罰奴婢!」
齊歡連忙探身將翠眉扶了起來,溫言說道︰「怎麼是你的錯?你又不知道那伙匪徒里有徐輝祖,他是一定要置我于死地的,若是我跟你們在一起,怕是連你們也連累了!你也不知道那叢林里有狼群,說起來,當日凶險到那個地步,若不是我生出急智,放手一搏,引出狼群,我今日未必有命躺在這里被你服侍呢!」
翠眉低聲哭泣起來,「姑娘的命,怎的就這樣苦……」
齊歡拍著翠眉的手,眼神幽幽的,想到那一夜沈眉山從天而降般的挺身搭救,她心頭涌出一種難言的奇妙滋味。
她蘇醒之後,就知道那不是做夢,她是真的被他救了。
可她還記得她在昏迷之前的大膽行徑,不免又羞又愧。
那可不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她是在被大夫施以針灸之後蘇醒的,然後大夫就為她診脈,她卻在床帳里羞得臉紅心跳,倒叫大夫一時沒模準脈,疑惑半天。
听著大夫在賬外嘀咕幾聲,又反復診斷,齊歡竟覺得好笑起來。
她大難未死,又親眼確定徐輝祖化為一堆白骨,又再次與那沈眉山相遇,她的心里,是輕松的。
所以雖然翠眉哭得傷心。齊歡卻笑了。
「好了好了傻丫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家姑娘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翠眉忙也擦干了眼淚,想到前一夜的種種凶險,到底是化險為夷,崔小那邊只他一人受了傷,但因救治及時,也無性命之憂了,听趙媽媽說,趙大叔還听到他在前院直著嗓子在問她家姑娘的安危呢。
能叫得那麼大聲。想來是沒什麼大礙了吧。
至于她們這邊。遺憾的是同行的車夫被驚慌的騾馬踢死了,隕了一條人命,但姑娘的心月復如她、瓣兒、小柿子並趙氏夫妻一家四口,安好無恙。
那驛站燒了整整大半宿。木制建築全部付之一炬。當夜在驛站住宿的三十二名旅客。除了他們這一行人,所有人均死于非命,要不是那位沈鎮撫使來得及時。怕是他們也性命堪憂!
想起昨夜的經歷,翠眉雖未曾親身經歷,但听趙大叔和有貴的敘說之後,還是忍不住後怕。
原來她們這些女眷躲在地窖時,地上的幾個男人起初都躲在堂屋里,後來也大著膽子和小柿子一樣,趴到低矮的土牆邊緊張地看著驛站的動靜。
那匪徒原有六個人,有三個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另外三個拎著刀,里里外外又將驛站未死絕的旅客補了幾刀,然後又丟了幾個火把進去,讓那火燒得更旺些,就騎著馬,馱著金銀細軟揚長而去了。
此時那家男人怕家人在地窖里氣悶,就要掀地窖蓋子將女人們拉出來,趙來寶卻阻止了,只說再等等,他怕那些人周而復返,還是為妙。
結果竟真被趙來寶說中了,過了不到一個時辰,那三個人真的又騎馬回來,卻是換了一身衣服,行凶的刀和金銀財寶已經不見了。
而此時已經有更遠的人家發現驛站失火,都紛紛趕過來救火,也有人飛跑著要去縣城報信,看到那三個匪徒,以為是尋常百姓,就請他們結伴一起去。
趙來寶暗暗心驚,這伙匪徒竟膽大狡詐至此,不像尋常匪徒那般遠遠逃走了事,居然敢換了衣服藏好凶器贓物重返現場!
為怕嫌疑,那家男人也裝模作樣打開房門觀看火勢,正好遇到那三個匪徒。
那三個匪徒上下打量了那男人一眼,以為只是剛睡醒的鄰居,加上此地離驛站也有十幾米遠,夜深露重的,這男人未必就能看清他們的面容,因此就沒有暴起殺人。
而在土牆外,那三個匪徒卻說出了幾句話,令趙來寶起了疑。
「老二怎麼還沒回來?按理說他帶兩個兄弟去追那娘們,應該早就追上了結果才是。」
「興許是迷路了?不然我們去接應一下吧。這里久留也無益。」
趙來寶立刻聯想到這三個匪徒說的似乎就是那不見了的三個同伴,而他們看起來竟是去追崔小和齊二姑娘的!
那時趙來寶還不知道「老二」就是昔日的老爺徐輝祖,只疑心是匪徒發現馬棚少了一匹馬而以為跑了人的。可想想也不對,馬棚里的馬應該都跑了,匪徒又怎麼知道其中有一匹上馱了人呢?
可緊接著小柿子就湊到趙來寶跟前把他的發現告訴了他,趙來寶立刻想通了所有關節。
這昔日的老爺,敢情是來找齊二姑娘的晦氣,報仇來的!
所以才吃準了驛站里一定有齊二姑娘,他的同伙也不厭其煩地反復確認死去的尸體,一切都是為了確保要了二姑娘的性命!
這樣一想,就激出了趙來寶的火氣。
先前姑娘與這徐輝祖過活時,不知受過多少苦,連帶著他也和被貶到了莊上,後來更是一味好賭,把個家業都敗光了,害得姑娘一個堂堂大家閨秀,竟被夫君典賣!這種事,早晚會傳到國公府,那時還讓姑娘在國公府如何生存立足呢?
徐輝祖自己犯下的罪孽,不說好好反省,居然落草成寇,干起了殺人放火的勾當,殺了整整一個驛站的人,那可都是無辜的人命啊!
趙來寶眯了眯眼,看那三個匪徒並沒有帶凶器,又沒什麼提防,只是站在那土牆外小聲商量,立刻就低聲找來有壽,只說了一句話︰「你家若是被這些歹人要了性命,難道你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仇人逍遙法外?」
有壽也是個有血性的,立刻眼楮就瞪了起來,于是兩個漢子拿了大棒,當時也未思量太久,直接就撲出了門,要為自家姑娘討個公道了!
他倆這一動,崔佳的兩個小廝有貴有福、小柿子還有那當家的男人都反應了過來,連忙也撲了,有貴還大聲嚷嚷起來︰「抓賊啊抓賊啊!放火燒驛站的賊人在這里!」
雖是人多,但匪徒們有功夫在身,僅憑趙來寶、有壽和那男人,並不是對方對手,只一兩個回合,趙來寶和有壽的棒子就被打掉了,那為首的匪徒目露凶光,正要撲上去結果了認出他們的趙來寶等人,沈眉山的手下,跑得最快的韓良才騎著飛馬趕到了。
韓良才一眼就認出那匪徒就是他們要找的人,立刻掏出要牌,對正在忙著救火的百姓們說︰「錦衣衛緹騎辦案,捉拿朝廷欽犯,有功者重賞!」
韓良才向前一指,就真有貪財和膽大的幾個青年跟了。
那匪徒一看到韓良才,也知道自己今日莽撞,自以為有了老二的妙計,做事滴水不漏,卻不想到底被錦衣衛得知了行蹤,連忙撇下手下就要跑,卻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小柿子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
這一瞬間的空當,韓良才已經奔到了那匪徒面前,幾個擒拿手就將他拿住了。
見義勇為的老百姓也幫著韓良才拿住了匪徒的那兩名手下,全部押到了正帶人趕過來的沈眉山面前。
起先沈眉山還有些埋怨韓良才不听他的話,驚了那人,萬一又被他跑了,再想得知他的行蹤,可就麻煩了,可韓良才卻說那匪徒似乎是要殺人,情急之下他才先下手為強的。事後才知道救下的原來是頭兒救的那女子的家人。
一听是人家的家人,頭兒就不了,抿了抿嘴叫他下回注意,就放過他了。
韓良才忍不住謝了一下那位不知道被陳六陳七兄弟安頓在哪里的姑娘,看來頭兒對她真的不錯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