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長,正是午休時間,老太太穿著家常衣服,歪在紫檀木塌上閉目養神,一個小丫頭站在她身後為她打扇,一個二等丫頭跪在她身前為她捶腿。貓眼兒輕聲走進屋子,看老太太還沒醒,就轉回自己房間準備做會兒針線,剛坐下沒多久,大太太身邊的一等大丫頭喜鵲就來了。
看到喜鵲,貓眼兒笑道︰「這大熱天的,你怎麼又巴巴跑這里來了?」
喜鵲擺擺手,看一眼她手里的活計,說道︰「你就忙成這樣?也不歇會兒。」
貓眼兒說道︰「你還不知道我嗎?我是從來不睡午覺的,正好給老太太繡雙鞋。」
喜鵲輕聲說道︰「不歇午覺也不至于這麼給主子掙命,你出來,陪我說會兒話。」
因貓眼兒和喜鵲也是自小在一個院子里長大的,就像翠眉一樣,關系很熟,听喜鵲這樣說,貓眼兒就放下里的針線,跟喜鵲走了出來。
兩個人來到漪瀾園的園心湖邊,找了個亭子坐了下來,東拉西扯地說閑話。
貓眼兒深知輕易不來找她的喜鵲這是有話要說,但對方不說正事,她也不好發問,只能干陪,她又惦記老太太,正好看到亭子邊走來一個小丫頭,于是就將她招了過來。
「你是哪個院子里的?」貓眼兒問她。
「,我是櫻棠院的,叫瓣兒。」
貓眼兒上下看了瓣兒一眼,心說難怪這樣面生呢。看來這小丫頭就是鏡兒說的那個從濟南帶回來的小丫頭了。
不過是個小丫頭,貓眼兒也沒放在心上,就對她說道︰「你幫我個忙,你去老太太院子找珊瑚,就說我在園子里飛燕亭這邊,老太太若是醒了,讓她打發人來叫我。」
瓣兒點點頭,說了句「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就轉身跑開了。
正借著瓣兒的出現。貓眼兒巧妙地點明了自己的立場︰她是有差事在身的。不能陪著喜鵲在這里天南海北地扯淡。
喜鵲也是個聰明人,听到貓眼兒和瓣兒的對話,臉紅了一紅,心里暗暗地埋怨了一下大太太。還是硬著頭皮把話說了出來。
「找你也沒有別的事。你不是管著老太太的庫房嗎?我們大太太不知道從哪兒听說前些天瑄二爺找你。開了老太太的箱子。拿了幾件東西去當了,就想著也走走你的門路。我們那個院兒里,一向是自立門戶的。如今竟很艱難呢。大老爺前些日子為爵位的事,也花了不少錢,所以……」喜鵲說到這里,臉漲得通紅,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她在心里又一次地埋怨大太太辦事糊涂。
貓眼兒拿了老太太的梯己古董給瑄二爺,雖沒有過明路,但老太太必然是知道的。貓眼兒是個什麼樣的丫頭,這些年,難道大太太還沒看明白嗎?若說英國公府里最忠心不二的丫頭,那一定是貓眼兒了。這種事,貓眼兒怎麼會不先知會給老太太?別說貓眼兒忠心耿耿了,就是換做她沒這麼忠心的,為了自己的後路,也不敢瞞著主子。
貓眼兒是老太太的丫頭,可不是瑄二爺的啊。
可大太太不知道是听誰說的,竟以為能從貓眼兒這里隨便拿東西,她和大老爺都要面子,竟打發她直接跟貓眼兒要。
當時人家瑄二爺可是將貓眼兒叫了好幾聲「」才叫得貓眼兒點了點頭的,既是求人辦事,哪有這樣端架子的?
她喜鵲算哪個牌面的人物,不過是從前當家生子兒時、和貓眼兒住在一個院子、有些小時候的情分罷了,互相換個花樣子、說點心事還行,這麼大的事兒,貓眼兒怎麼會給她這個方便?
可她的主子大太太性子固執,這些話她是一個字都不敢說給大太太听的。加上桃紅那丫頭最近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竟也成了一等大丫頭,這些天沒少明里暗里給她下絆子擠兌她。她明年就要十八歲了,是要放出去了。將來怎麼樣,還得看大太太的臉,這趟差雖然難辦,可是不辦也不行啊。
貓眼兒看著喜鵲臉上神情變幻,也理解她的難處,但她同時也對大太太產生了很深的意見︰這位大太太行事,如今是越發糊涂了!
不知道是誰傳出去這件事,叫她查了出來,也是要好好責罰一番的。大太太不說這是家丑,做奴才的隨便嚼了主子舌根子,好好罰那奴才一頓,竟還當成了斂財的手段,打發丫頭要到她這邊了!
大太太是當這些年老太太老了,不經事了,就可以隨便糊弄了嗎?
不過這些情緒,倒是沒有必要對喜鵲發作,她也不過是個夾在中間的可憐人。
貓眼兒笑了笑,接過喜鵲的話說道︰「大太太這是從哪兒听來的話?誰傳給她的,就該當時撕了她的嘴!」
喜鵲冷笑道︰「再也沒有別人,必是那個桃紅。她自被提了一等之後,尾巴都要翹上天了。瑄二|女乃女乃身邊也有不老實的,誰知道她們會不會攪和到一起?」
貓眼兒也冷笑一聲,說道︰「桃紅和丹香和咱們歲數相當,也幾乎是一起到府里的。丹香瞧著還好,桃紅就總是不安分,又偏偏不好好練手藝,淨想著投機鑽營,這下倒好,到底被她鑽到大太太跟前了。」
喜鵲掐了一支飄到亭前的垂柳枝,一下一下打著湖面,懶懶說道︰「也不知道她爭個什麼勁,再有一兩年,咱們都是要出去的,要是不能爭到男主子身邊,就是給大太太當了一等,又能怎麼樣?」這話說到了自己身上,喜鵲也有些心灰意冷。
貓眼兒不好接喜鵲的話,就將話題往前提。「你剛說的那些話,我沒听見,听見了我也听不懂。那天是瑄二爺跟我開玩笑,說家里艱難,實在不行,只好求到老太太面前,讓她散些梯己。我一個丫頭,听到這樣的話能說什麼?主子富裕,是我們做奴婢的造化,也跟著有賞封兒。有新衣裳。有吃的有喝的,若是主子窮了,也是咱們的命。能怎麼樣呢?」貓眼兒嘆道,「那年忠順王犯了事。三千多個家下人。還不是都拉到人市上賣了?」
喜鵲的臉又紅了。看到貓眼兒神情認真,想著她們畢竟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心一橫。說道︰「好,我拿著這些話回大太太,是必然不行的。你不知道大老爺對你的態度,你竟是他的仇人呢!你若是再這樣說,就不怕大老爺對你使橫,報復你?反正老太太庫房里東西也多,你要不就隨便拿幾件出來……」
「你好糊涂!」貓眼兒站了起來,臉上冷了幾分,「你也是個伶俐人兒,怎能因大太太糊涂,你也跟著犯渾?再也不要說惦記著老太太東西這樣的話,大老爺和大太太若是真想要,直接求到老太太那里,何必要難為你我兩個丫頭?至于大老爺……」貓眼兒哼了一聲,「我還是那句話,老太太還在呢!就是老太太不在,他也得守三年,等這些日子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個光景呢!」
喜鵲心下一涼,知道自己在貓眼兒這里是不會成事了,想到大太太對自己沒有好氣的樣子,喜鵲越發灰心。
但貓眼兒說得無懈可擊,她沒有辦法反駁,她只能將貓眼兒的話回傳給大太太,當然,作為,她是不會說對貓眼兒不利的那些意氣之語的。
喜鵲想到這里,也站了起來,將那支柳條丟到水里,咬著嘴唇說道︰「我知道了,你說得對。我回去就跟大太太說,是她听錯了話,把這碗污水,潑桃紅那小蹄子身上。她若是敢跟我對質,我等著呢!」喜鵲的目光浮現冷色,「我在大太太屋里也好幾年了,還收拾不了她一個剛上來幾天的跳腳貨?」
貓眼兒看喜鵲下定決心,眼楮彎了起來,笑著拉起了她的手,「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容易受氣的。你擔心的事我也知道,我教你個法子,趁著瑄二|女乃女乃還管家,趕緊求到她那里。當然你也得讓你老子娘物色好了人,你要嫁,也得有人要你不是?」
「死蹄子你亂說些什麼!」喜鵲急了,紅著臉就要去捏貓眼兒臉蛋。
貓眼兒咯咯笑著躲避,繼續說道︰「二太太屋里的芍藥就是這麼做的,她家給她找了一門親,是那府玥大爺的一個小廝,直接求到了瑄二|女乃女乃那里。二|女乃女乃本來想把芍藥配給陸平管事的小兒子,但那人你沒听說嗎?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的,芍藥要是配給他,可就毀了。瑄二爺也不同意,加上芍藥老子娘都給芍藥找了親事,也求了二|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是要面子的人,既是這樣,她也不好再回轉了。芍藥今年年底就要出府嫁人了呢!」
喜鵲心里一驚,也顧不上和貓眼兒打鬧了,想到前兩天瑄二|女乃女乃把她叫問了庚辰,難道是要把她配給陸平的小兒子嗎?
貓眼兒看出了喜鵲的變化,笑著問道︰「怎麼?難道你竟看上了陸平家的浪蕩小子不成?」
喜鵲皺眉說道︰「前兩天瑄二|女乃女乃真把我叫問了一番話呢,我怕她可能是準備把我配給那人了……」說到這里,喜鵲的眼圈紅了。
貓眼兒也不笑了,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
兩個人正默默無語,亭子外傳來一個聲音︰「貓眼兒,老太太起了!」
貓眼兒只得往亭子外走,順便安慰喜鵲︰「你別著急,就算咱們是奴婢,怎樣也是一等的,輕易配不得,這事還有轉機,二|女乃女乃找你問話,也不一定就是因為那事。你先打听著,有事找我商量,我先回去了。」
喜鵲哽咽著送走了貓眼兒,自己又在亭子里坐了一會兒,心事如麻般地回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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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醒了,正在喝茶,貓眼兒連忙回屋將齊歡抄的經文卷好,來到老太太處。先不動聲色地放在了地櫃上,然後才走向了老太太。
「你去哪兒了?這麼大熱天,竟有興致逛。」老太太看起來氣色不錯,一掃前些天的病懨之態。
「我哪有空,還掛著給您做雙鞋,現在雖還熱,畢竟立了秋,我想著老太太一早一晚的,還是要穿雙底兒厚點的鞋,免得涼了腳。身子也跟著涼。」貓眼兒笑著說道。「沒想到還沒做兩下,就被喜鵲叫走了。」
老太太笑道︰「你這丫頭就是有心,我那麼多鞋呢,也不指著你做一雙半雙的。」
貓眼兒笑道︰「閑著也是閑著。」她端起茶壺為老太太續了茶。自然地吩咐珊瑚。「你去廚房看看。炖的四物補氣湯如何了,若是好了就端過來。」
珊瑚答應著去了,貓眼兒又用各種理由打發了屋里的其他丫頭。連打扇和捶腿的小丫頭都清走了,只說這里一切有她。
大家都知道這是貓眼兒又有私密事要對老太太說了,雖有些嫉妒,但貓眼兒在老太太屋里地位固若金湯,不是她們能撼動的,只好听貓眼兒的話離開了。
等人都走了,老太太笑道︰「你又要和我說什麼?瑄兒和她又找你打秋風了?」
貓眼兒嘆口氣說道︰「什麼也瞞不過老太太,不過這次不是瑄二爺和二|女乃女乃,而是大老爺和大太太。」
貓眼兒沒有任何隱瞞,把喜鵲和她說的話全說給了老太太听。
老太太垂了眼皮子,一言不發地喝茶,听貓眼兒說完了,也不做任何回應,說了毫不相關的一句話。
「這會子瑛兒玉兒他們怎麼還沒來?」
貓眼兒知道這是老太太在表示「這件事我知道了,但我根本不理會」的意思,于是也笑著接過老太太的話頭,「昨兒是老太太說人家每天都來得太早,吵得您不能好生休息,今兒誰還敢早早兒就來呢?」
老太太眨了眨眼楮,笑著說道︰「我說過那樣的話嗎?」。
貓眼兒笑道︰「怎麼沒有?」又高聲喊那些小丫頭,「都死哪兒去了?我叫你們去換冰,你們就都偷懶!」
小丫頭回來不一會兒,珊瑚也端著四物補氣湯回來了,因老太太剛病愈,喝這東西最是提神補氣的,廚房每天都備著。
貓眼兒看屋子里又恢復了正常,這才裝著不經意地拿出齊歡的那卷經。
「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一件大事。」
她將那卷經文呈到老太太面前。
「今兒歡姑娘的丫頭翠眉交給奴婢的,說是歡姑娘在老太太生病那些天,每天都抄一遍經文為老太太祈福,要奴婢找個離老太太近的地方,在佛前燒了,去老太太的病根兒。」
老太太垂了眼,看向那卷經文。
齊歡的字稱不上多好看,遠遠不如溫詠玉和齊歌,但她抄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這部經書有兩萬多個字,若是一天抄一遍,那從早到晚,基本做不了什麼事了,怕是還要帶燈熬夜呢。
老太太病了二十三天,齊歡就抄了二十三遍,厚厚一卷經文,密密麻麻的毛筆字,全是孫女對她的一片孝心。
若不是貓眼兒這丫頭如今大小事情都按照她的吩咐、報到她面前,難不成那孩子就真個一聲不吭地抄了,然後又燒了?
費了這麼大功夫,竟不準備教她知道嗎?
老太太想著今天來時,齊歡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偶爾也對她說幾句話,逗逗趣,她也和齊歡對話一兩句,不過是一個長輩對晚輩最基本的問候與關切罷了。
齊家女不能住在外頭受氣,是因為她們代表了齊家的臉面,但齊歡若是真的到了府里,因她從前那軟弱沉悶的性子,又因她的父親和繼母都不被自己所喜,老太太很難對齊歡產生對齊瑛、溫詠玉般的寵愛,齊歡在她心中,連庶孫女齊歌都不如。
既然回來了,那就好生住著吧,將來再找一門親事好好嫁了。
如此而已。
但看著那卷經文,老太太的心里,輕輕動了動。
原來這個不善做表面功夫的孫女,也是一片純孝之心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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