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的是一個「栩栩如生」而非「以假亂真」,因為舊作到了李修茗的手里便有了些細微的改變。先是裁去了太過繁復的鮮花背景,只留了半根樹干幾株花枝數片花瓣飛旋,花樹下的少女被放大了尺寸恰好亭亭立于畫布之中,依舊是衣角翻飛的裙衫和微傾的素手,面上的模樣卻精致了不少。
尹素問暗嘆他的工筆竟是如此精細傳神,只寥寥幾筆動在眉眼之間便將年少時的她變成了現在的她,更何況不過是個只有側臉剪影的半幅面孔。新作刻意調淡了背景顏色突出了人物本體,這個「栩栩如生」的描摹之像竟比之原作更多了幾分精致與韻味,看上一眼便很容易讓人生了喜歡的心情。
「只以為你應該擅長的是縱橫山水的潑墨,沒想到細精巧的工筆竟完全不輸宮廷御用的名家畫師,小女子真是甘拜下風。」
尹素問作個佩服的姿勢,假<模假式的調侃,真心實意的贊美。李修茗是個經不住夸的,自然眼楮鼻子都要高傲朝天了。
「哼,這叫做真人不露相!我是個懷才不遇的英雄豪杰,你卻只以為我是個浪蕩不羈的哥,總是要小看了我的。」
畫皮畫骨難畫心,工筆了得的畫師能夠畫出繁復精細的衣角鉤花,心有所思的執筆人才能畫出睫羽眉眼里的愛恨情仇。李修茗只是自夸才高八斗,並沒有說出當年的張少卿、如今的自己能夠如此下筆,總都是由情所致的吧。
那一幅昔年里的桃花美人圖。由著張少卿的筆端而成,贈予了尹素問,在她心中藏了十年之久最終又毀在了一方小小的火盆之中,跳躍的火光掠過後只剩了一捧黑灰。
尹素問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舊畫一點點被火焰吞噬,連著殘渣煙霧都見不著了之後才又轉身離開。她並不知道,那幅經由李修茗臨摹之後的仿作此刻卻是重新落在了張少卿手中。
傍晚時候,張少卿前腳下朝回了府邸後腳便悄無聲息地跟來了一個身材縴瘦易裝而行的小太監。小太監是劉公公的跟班,得了師父的差遣一路小心翼翼追隨而來,趕在張少卿臨進門之時塞了個黑布包裹的卷軸在他手中,領了賞銀便匆匆跑開了。
宮中眾人皆知劉公公是當朝太後身邊的紅人。皇上倚重的喉舌。卻不知道他也是個吃里扒外為張少卿提鞋的賊子。提前沒有打過招呼,只送了這樣一個卷軸,劉公公沒有更多的囑咐,只說一句「張大人一看便知。」
一看便知。確實如此。那卷筒之內是宮中二審采女佳人子時所用的圖卷。絹帛之上赫然畫著的人便是尹素問。那是當年筆筆出自他手的一副得意之作。即便是經過了二次描摹修改自然也是認識的。
絹畫上的女子一顰一笑皆細膩生動,只有側臉的半身樣貌也依舊掩飾不住涌動的美麗和情愫。落款是一個梅花小篆的「尹素心」,縴麗清雅又不失嬌俏。在張少卿看來卻是處處都透漏著引人置氣的危險信號。
「尹素問!你就是要這樣步步相逼折辱我至此嗎?!」
絹帛被徒手撕裂,發出一聲嘶啞干癟的破裂聲,他對著虛空怒吼發泄著滿腔憤怒情緒,第一次被不可遏制的怒火灼燒著將手邊所能及的物件都砸了個遍。
于曾經的戀人而言,兩相生厭並不可怕,大不了就是個江湖陌路見面不相識的結果,再有甚者彼此怨憎到了極致齊齊出手來個你死我活也就足夠了,即便在那樣的情形里張少卿都無所畏懼自認足可以對付。唯獨害怕的卻是這兩個人里一個是下定了決心要生死相忘,一個卻徒留了些糾纏不清的不舍,如同現在的尹素問與他。
他埋怨尹素問那樣不管不顧地將所有過往一並抹殺,丟掉了張家的婚約後轉身就改頭換面要入宮去選妃,他更惶恐尹素問竟然真的會有參與選妃的舉動。她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怎麼會做得成,這些問題都在瞬間出現困擾著他,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對此一無所知。若不是這一幅人情換來的畫卷,或許等到二人有緣再見之時就真的是要在金鑾座前朝元殿內了。
「我早知道,早知道啊!」
盛怒過後,他有些氣力不支頹然地倚靠在一處矮塌之上,整個人又是無奈又是悲哀。他早應該知道的,他的素素早已不復存在了,自從天水廣場的一場婚典之後,他就親手斬斷了自己與她的最後一點情感血脈。現在上原府里的尹素問也好,尹素心也罷,都再不是屬于他的,不為他所動不受他所持再不會愛他。只是之前的他強橫慣了,與人斗與天斗,從不相信什麼命中注定天命不可違。
阮青玉解了足禁,在晚膳之時沒能見到張少卿出現,一眾僕從支支吾吾只說是少爺情緒不好不用任何人伺候飲食。她心里盤算幾下也不著急,安安靜靜吃飽喝足後又多喝了一碗安胎藥才端了溫好的吃食湯盅朝著書房的方向尋了。
書房的門扉緊閉,阮青玉連著假意敲門都省了,一手提了食盒直接推門而入。書房內一地凌亂,她似視而不見穩步入內,眼神自地上一塊撕裂的錦帛上飄忽而過,面色沒有任何改變。
「出去。」
「怕你餓了,來送些吃食。」
兩人幾乎同時月兌口而出,張少卿的話簡短平淡氣性卻大,阮青玉的話體貼關心卻沒有了殷勤的溫度。他們是喜帕紅衣拜堂成親了的夫妻,卻沒有舉案齊眉的福氣,一方躲避一方隱忍,終究還是走到了今天這個尷尬又疏離的地步。
若是往昔,只這一句話就足夠阮青玉默默退去傷心難過一陣子了,可是如今的她有了自己的堅定的心思倒是全不在意張少卿的態度了。
「怕你餓了,來送些吃食。」
她面色平靜地再重復一次,抬頭便對上了張少卿冷冰冰的眸光。去掉怒火之後的冰冷,如同游弋的蝮蛇吐著黑色劇毒的信子,正在冷冷地看她。(未完待續……)
PS︰她知道,自己從沒有那樣能夠舉案齊眉相守到老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