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燁永嘉三十年,十二月初五,大寒,小雪。
帝都長安的冬季總是很漫長,大雪綿密如鵝絨,百姓們都紛紛回家點起炭盆,听雪壓落松枝的聲音,行走四方的旅人們則留宿在一些小而干淨的客棧里。
白茫茫一片,鋪天蓋地的雪里走出了一個佝僂的人影,步伐僵硬,在風雪里艱難緩慢地移動。客棧里的火盆里燒了干爽的松木,此刻正發出「 啪啪」的輕微聲響,圍坐在一起的旅人正用最廉價也是最烈的燒刀子取暖,漢子們發出豪氣爽朗的笑聲。
笨重黝黑的火爐上冒著騰騰的熱氣,清湯鍋底。鑿開護城河冰凍的湖面得了這幾尾鯉魚,趁著新鮮剖開,魚月復中填了香料,灑點細鹽,配上花椒、茴香。客棧的旅人們一個冬天都賴在暖閣里不願意離開,就為了喝一口掌櫃的秘制魚湯。
櫃台後的掌櫃縮了縮脖子,靠近炭盆邊低聲感嘆:「好些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
一陣「吱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扇老舊的木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渾身被風雪覆蓋得看不清人臉的身影,寒風夾雜著雪花飄進來,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身上披著簑衣,不過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方才還十分熱鬧的人們看了這個老人一眼,這樣的天氣還敢出門到處走的人的確並不多見,幾乎是根本沒有,都巴不得在家圍著火爐一家和樂。他們要不是為了生計,也不會願意在大冬天在外頭經商,連家也回不成。
老人也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表現出其他什麼特別之處,旅人們也就失去了對他探尋的興趣。
「老人家,這麼冷的天還出來,不怕冷死在外邊麼?」掌櫃哈了哈氣,一團白霧飄散在空氣中。
老人沉默地搖頭,慢慢地把身上的簑衣解下來,放在門邊,坐到了角落里靠近火盆的地方。掌櫃給他舀了一碗熱湯,又縮回了櫃台後的小炭盆邊。
旅人們又重新熱鬧起來,有人在炫耀自己的見多識廣,也有人在不遺余力地反駁他。從北國風光說到江南水鄉,上到今年科舉的狀元郎下到臨街開裁縫鋪的大表嫂。
一個精瘦的小伙子為了搶回風頭,呷了一口酒,故作神秘地說:「我有個遠房表兄在控鶴軍當差,他告訴我的……」他壓低了聲音,「太極宮里的那位,怕是要不行了……」
自大燁開國以來,控鶴軍便是皇帝殿前親軍,隸屬嫡系,負責皇帝出行安危和保衛禁宮的重任,地位甚至凌駕于羽林天軍之上,非世家子不得入府編制。
有人立即配合地問:「年初不是還去雲中狩獵了嗎?怎麼這樣快?」
「嘿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滿面笑容地說:「這都是障眼法,我那表兄不會有錯的,估計呀……熬不到來年開春了!」說到最後,竟唏噓起來。
旁邊的人纏著他問,他卻不再開口了。沒有人注意的角落,老人端碗的手一顫,乳白色的鮮湯灑出來大半,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地蜿蜒而下。
「你剛才,說什麼?」他滄桑干澀的聲音響起。那人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這個沉默的老人會跟他搭話,那雙蒼老的眼楮看著他,仿佛能夠看穿他一般。
「你可別跟人說是我說出來的,」他清了清嗓子,謹慎地開口:「明年年初的時候,興許就要改年號了,這事兒官家們幾乎都心知肚明了……」
老人再次陷入沉默,那人趕緊岔開了話題,聊起了開春後的打算。
「走了,都走了……」他喃喃自語:「我也確實活得太久了,該走了!」
喧鬧聲還在繼續,老人獨自坐在角落,喝著剩下那半碗冷馥香郁的魚湯,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也沒有人去問。
慶隆元年,春。
新皇登基,皇商們將大批大批的貢品和買賣的貨物運往長安。
水面上千帆停偃,數不清的貨船停泊在港口,首尾相連的貨船佔滿了沿岸的船位,還沒來得及卸下的貨物堆積起來如同一個個浮起在水面中的糧倉。長安西市多售糧食木材布帛之物,以西港口優越的地理優勢為依托,各地的貨物靠水運到達長安,從印池側水門入城,流經靜水的城內河道到達西港口,再由牙商們組織腳夫將貨物轉運進西市。
大運河已經建成了數十年,南北水道暢通無阻,這個季節正是漕運旺季,西港百帆雲集,蔚為壯觀。
時值早春,日光一寸寸沒進了遠處天際,一艘滿載貨物的平板貨船揚起了帆,幾個年輕人正在解開岸上的纜繩。
他站在岸上風口里,破舊的棉布袍瑟瑟地蜷縮,老邁的他必須依靠一根舊拐杖才能長時間的站立。他的確是太老了!
有人問他:「老人家,你要搭船麼?」
他是要離開長安,但是去哪?他還沒有想過。也許是雲中,洛陽,也可能是揚州,塞外,漠北。
「老人家,我們要開船了……」
他在心里嘆息一聲,走吧!不管去哪,離開這里吧!
貨船緩緩離開了港口,甲板上的的伙計忽然不安地抬頭,快速捅了捅船主的胳膊:「老大你看!」
港口邊,一支整齊的銀甲軍隊出現在岸上的人群中,鎧甲反射著夕陽西下的霞光,二十人的隊伍整齊列隊,仿佛在岸邊豎起了一道鐵幕,目送他們離開。
「是……是控鶴軍!」伙計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相比之下,船主卻顯得很平靜,下令讓水手揚起大帆,加快船速。
「老大,你到底帶了個什麼人上船……」
船主平淡地說:「一個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