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厚沉郁的鐘聲響徹太極宮,回音震蕩,經久不散,甚至在長安城里接近皇城的幾個坊都能听到。鐘聲仿佛是在悼念逝去的亡魂。莊嚴肅穆的太廟里又多了一尊先帝的靈位。整個皇城哭聲一片,人們惶惶不安地等待宣布遺詔。
「太子妃獨孤伽羅,求見皇後!」
膝蓋處冰冷沁骨的冽意透入全身,貫徹到四肢百骸,阿芫默然跪在堅硬的石階上。
內監拉長尖細的聲音從冷漠的殿中傳來︰
「皇後有旨,宣——」
沉重的宮門打開,椒房殿已經掛上了白布縞素,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冷風掀起了系著的垂幔,仿佛是這宮中徘徊不去的孤魂在游蕩。
阿芫穿過高而空曠的大殿,穿過那些跪伏在殿中如牽線的木偶一般的宮人,他們冷漠、毫無表情的臉上沒有半點生氣。
肅穆森~寒的殿中一片死寂,只有偶爾傳來的風聲,淒厲如死人。
椒房殿正殿,金闕朱牆,雕龍描鳳,阿芫停住了腳步。她的舅母,白衣縞素披散長發倚在那尊象征無上尊榮的鳳座下,神情飄忽迷離,如寒玉般的手指緩緩撫過華麗的扶手,仿若面對傾心多年的愛人,虔誠得讓人幾欲落淚。
听見響動,她慢慢回過頭,慘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眶深深陷進去,像兩個窟窿,與當日瀕死的皇帝沒有半分區別。
「阿芫來了?」她望著阿芫,神情欣慰︰「好孩子,來看舅母麼?」
她怔怔立著,腳下似乎有千斤重,連動也動不得,只得睜大了眼瞳,呆然地看著。
「人死了,真的會有靈魂麼?真的有前世今生麼?」她直勾勾地盯著阿芫,仿佛透過她看見了這殿中游蕩的幽魂亡靈。
阿芫想說她不知道,她想搖頭,可她自己怎麼也開不了口。皇後卻忽然笑了︰「我遇見他那年,剛好十五歲,母親帶著我進宮。」她笑容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草長鶯飛,她還是那個嬌憨不知世事的少女。她說︰「他坐在高高的黃金輦上,微笑如水,向我伸出手來……」
「我成了後宮人人贊頌的皇後,他說我是他唯一的妻。可後來,越來越多的昭儀、婕妤、、貴妃,我們之間隔了數不清的。」她神情淒然,轉而又變得決絕︰「我開始有恨!眼淚、笑容、讒言、媚語,那些伏在他的胸口膝頭,軟語呢喃,搬弄是非。可我是皇後啊,他們口中賢惠淑德的皇後!我連去他面前哭訴的資格都沒有……」
「舅母……」阿芫慢慢跪倒在她身前。
「我和他糾纏了一輩子,我以為我這一生都要這樣過下去了。」她笑得涼薄,眼中似乎有淚︰「可老天爺到底是眷顧我的!我是皇後,他的再多我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妻子。他活著,我爭不過那些,可他死了,就只有我能和他合葬在一起了,只有我了!」
她抓住阿芫的手,急切地說︰「阿芫,我是皇後!我從沒有一天像現在這般慶幸過,我是皇後!」
看著她形容枯槁的模樣,阿芫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舅母,舅母!你還有兩個呢,榮安表姐還沒有嫁人呢……你,你不能這樣啊,你不能啊……」
「阿芫是個好孩子,元乾他會照顧好自己的,他從小就不讓我操心。幫舅母照顧好佛狸好不好?他還小,以後還要娶王妃呢……」
阿芫拼命搖頭,急切地懇求她︰「不行啊,舅母,我不行的,我做不來的!」
皇後虛弱地笑了,她一直病著,原本就沒多少力氣。「你可以的,阿芫……長嫂如母,佛狸我就交給你了!用不著多大富大貴,讓他安安穩穩地過一生就好了……」
她模索著擦了擦阿芫臉上的眼淚,「別哭了,過不了多久這椒房殿就是你的了,你可是要做皇後的,可不能再這麼哭了。」
阿芫還是搖頭,她微弱地嘆息了一聲︰「好孩子,你該為舅母高興啊,哭什麼……」
皇後的臉色慘白如紙,見阿芫只是噙著淚搖頭,便用盡全力推開她,一個旋身半癱軟在地上。
「走!你們都走!」她從和藹的慈母立刻變得冷酷凶狠。阿芫不肯,她便沙啞著聲音一步步把阿芫往外逼,阿芫呆呆地看著她,她從未見過舅母如此冷漠的模樣。
她被動地退到了門檻處,皇後卻一步步退回了殿中。她立在陰暗森冷的陰影里,放聲大笑,卻又淚流滿面。
阿芫面無表情地轉身,身後冷風吹起了數不清的白布垂幔,肅穆莊重的椒房殿如同一只巨獸張開的大口,猙獰而可怖。皇後一點一點癱坐在地上,隱約地,阿芫似乎听見她低聲說了什麼。
椒房殿里,皇後面如死人,似孩童般喃喃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耳邊似乎仍能听見眾人傳頌舅母的賢德,阿芫閉上了眼楮,她不禁想到,當年舅母初入宮時,舅舅向她伸出手來,她會不會後悔當初縮回手去,沒有和他同乘一輦。即便有後來的漸行漸遠,但那時的兩相依偎,或許是最親密無間的時刻。
大行皇帝的梓宮設在武英殿,這是先帝在世時一直被塵封的宮殿,據說當年孝文帝的靈堂也是設在這里。這個雄才偉略卻殂于壯年的皇帝,死了都不忘向他的父皇孝文帝證明,他的選擇是錯的!
朝中的重臣聚在一起商量,要給這個皇帝定什麼樣的謚號。
入夜,正是阿芫離開椒房殿三個時辰後,就有宮人慌忙傳了消息來。皇後遣退了所有的宮人,于寢殿中自戕了。所幸得早,命雖然救回來了,人卻瘋了!
彼時,阿芫正身披縞素,跪在舅舅的梓宮前。听了宮人的回稟後,臉上十分平靜,沒有半點波瀾。
反而念起了低聲《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宮人見她充耳不聞,低啞著聲音哭道︰「這會兒連頭發都絞了,鬧著要出家去做姑子,椒房殿幾乎人人的頭都磕破了……」
阿芫卻神色如常,跪在蒲團上,喃喃道︰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舅母,這是你希望看到的結局嗎?如果是,阿芫送你們!
「太子呢,他知道嗎?」。阿芫不動聲色地問。
宮人跪伏在她身旁,道︰「太子殿下為替先帝守梓宮,連熬了幾天幾夜沒闔眼,如今剛在勤政殿暖閣里歇下!」
「也好。」阿芫只感覺筋疲力盡,這些天,元乾又是怎麼撐下來的?
「只是……」宮人的聲音顫抖起來,竟不敢抬頭。
阿芫的心一跳,「只是什麼?」
「消息……已經傳到長樂宮去了!」宮人似乎是被她突然的疾言厲色嚇住了,嗚咽道︰「太醫說,說是太後娘娘……中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