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她如此舉措背後隱含的深意,他初登大統,北疆又起了戰事,朝局動蕩不安,人人都在盯著他這個新君的一舉一動。如果在這個當口赦免了中山王的死罪,也就等于向世人宣告,先帝突然駕崩一事與中山王並無干系,但先帝被害、通敵叛國,這樁樁件件難道都要成為無頭空案不成?
先帝駕崩的消息一早就被封鎖,何以遠在漠北草原上的柔然人竟能在短短幾天的時間內就整頓好兵馬,看準時機南下雲中?民意沸騰,這樣滔天的罪名又要何人來承擔?
「我們大婚那天,我的喜頭還是王妃親手梳上去的,還有半年前的及笄禮,也是她陪著我。」阿芫抬起頭,看向空中的一片虛無︰「那個時候,她還授意過母親,說我性子沒定,一向不戴這些繁雜的釵環,不用選那些太沉過于貴重的簪子,怕我不小心在典禮上摔了,會有損姑娘家的顏面……」
她無意識地握緊了茶杯,琥珀色的茶湯從杯沿溢了出來,瑩瑩如白玉的手指多時氳起一灘紅暈。
她呢喃︰「我不想這樣的……」
「別說了。」元乾奪開她手里的茶杯,握緊了那一雙手。
她卻一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的……」
「阿芫!」元乾提高了音調,「誰都不想會有今天這個局面,我也沒有料到。」說到最後,他竟有些黯然。
短短不過數天,朝野的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即便是他,突然經歷了這一系列的雷霆之變,到現在也不能完全醒過神來。
阿芫不是不能明白這些道理,然而自身陷入感情的漩渦中便不可能做到那麼清醒,她也無法說服自己,只好岔開了話題︰「舅母已經進永寧寺了……昨天走的,她不讓我去送她!」
元乾輕輕點了點頭,「母親走的時候,我就站在閶闔門的城樓上。」他的聲音里多了一絲愴然,「她老了很多,用黑紗把自己全身都裹著,看著很平靜,一點兒也看不出……看不出精神失常的模樣……」
他還是無法鎮靜自若地說出那個字眼,他的母親,氣度雍容,統領中宮多年,高貴如洛陽盛開的牡丹花一樣的皇後,「瘋」了!
她瘋了!被她自己活生生地逼成了瘋魔!
「永寧寺里我都安排好了,以前的東西她一樣都沒拿,除了那張江南進貢的繡架。」阿芫說,「那是她用了很多年的舊物了,舅舅不在了……她說想把那件她一直在縫制的寢衣做完,她從病中就在準備,只差一對金龍龍角了!」
她看著他,不甘心地問︰「她記得這麼清楚,會不會……是太醫的診斷有誤?」問完這話後,卻連她自己也覺得根本沒有問這個問題的必要,舅母到底有沒有精神失常,歸根究底取決于她自己,她的心死了,瘋不瘋也就沒有多大的差別了!
她明白,元乾亦明白,他看著她的眼楮如同黑夜中的星辰,冷靜而深邃,「增調的大軍就是這幾日啟程了,你父親,推了這次的領軍元帥之餃。」
阿芫疑惑地看他,父親怎麼會?
元乾迎著她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說︰「你大哥去了。」
「那領軍之人是誰?」
元乾放下茶杯,「沒了你父親,王相便向我舉薦了兵部尚書長孫嵩,他從前也領過太尉餃,有多年的戰場經驗,尤其是對戰柔然人,有自己打仗琢磨出來的一套。」
她不由得問他︰「我父親為何要推月兌?大哥沒有上過戰場,他就那麼放心嗎?」。
「原本朝臣舉薦的是你二叔鎮國侯,卻遭到了他的拒絕,跟你父親一樣,說自己身陷頑疾,推了這樁差事。你說說,我能怎麼辦?」
他笑著搖了搖頭︰「人人都說我剛一登基便雷厲風行地處置了老皇叔,雷霆手段較之父皇當年仍過猶不及,稱頌我是明君。難不成我現在就要帶著一大幫太醫到他府上去,查驗查驗這位一品軍侯是不是真的病得下不了床了?若他欺君,便把他和衛公一同從床榻上拉起來,送去打仗?」
「還想當明君呢,不被朝廷清議批得抬不起頭就不錯了!賠本的買賣誰去做,你去?」元乾擱在卓沿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若不是有你父親壓著,你以為他會主動放棄這次大好的機會?」
那倒是,阿芫被他一本正經地打趣逗得眉眼彎彎,笑得很開懷。
看著她臉上重現的笑顏,元乾愣了片刻,道︰「你應該多笑笑,總是皺著眉頭不好,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阿芫驚訝地回視,點點頭︰「好。」
氣氛一下變得輕松起來,她忽然想起晨間和掌事姑姑商量的事,不由得扭捏起來。
「還有件事……」她不好意思地揉揉衣角。
「嗯?」元乾挑了挑眉。
「就是東宮那個丫頭,還有隨我陪嫁來的兩個媵侍……」
元乾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輪廓的線條較平時柔和了許多:\"怎麼?處理這些事,難道還要我手把手來教皇後嗎?\"
她有些吃不準他的意思,急聲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又解釋道︰\"那個丫頭是舅舅在世時御賜的,依禮應列于二之上,我的意思是,先給她之位,再賜個封號,以示不同。只是這封號……\"
阿芫咬了咬唇,她還沒考慮好。內侍局擬了幾個字出來,大都是\"宣華\"、\"錦祥\"、\"姒陽\"之類的字樣,又因為要避諱她母親華陽大長公主的名號。因此,她一時半會兒也選不出個妥當的出來。
元乾恍若未聞,深抿了嘴角,高挺的鼻梁堅毅沉穩,眸子里卻浮起深沉之色。
「你看著處理便好,後宮的一應事宜本就應由皇後全權處置,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我都不會過問。」
阿芫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綻開了笑顏,連日來的沉重殘酷的氣氛被沖淡了不少。
她想,她終究還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