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總是在下雨,仿佛怎麼也下不完似的,淅淅瀝瀝地打在瓦楞上,「滴滴答答」的水聲一直不斷。
遠方響起一聲悶雷,看這架勢,這雨短時間內是停不了了。
阿芫是踩著庭前的積水進門的,腳下濕噠噠的有些難受,心情也頓時煩躁了起來,「這雨怎麼下個沒完了?!」
自從前幾日榮安大婚以後,這場雨就下起來了,可一下就沒個停的勢頭。顯陽殿隨侍的宮人替她解上的翠紋織錦羽緞披風,又寬慰她道︰「如今正是換季的時候呢,過了這幾日就好了。」
「老遠就听見你在抱怨,又怎麼了?」元乾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略微帶著些笑意和漫不經心。
渾身不舒服,連帶著阿芫的心情也不好,一點也不想搭理人。元乾正在看如意館晨間送來的畫,畫上一雙大紅喜服的新人佳偶十分顯眼登對,男子豐神俊逸,女子眉目如畫,正是當日大婚的榮安和獨孤陽。
「下去吧。」元乾接過宮人捧來的干淨舒適的衣物,幫著阿芫把身上被浸濕的衣裳換下來。
「也不知道這天氣什麼時候才能晴朗起來!」她含糊不清地抱怨,「陰雨連綿的,連日子也不讓人好好過……」
元乾解開她的衣帶,她立馬凶神惡煞地瞪他,「干什麼?」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意味不明地說︰「我想干什麼你竟不知道?」
阿芫一下拍掉元乾的手,警惕地盯著他,像是個滿身都是威脅的刺蝟。
「你不是要換衣服嗎?不月兌怎麼換?」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此話一出,阿芫就有點不敢直視剛才她懷疑他的那點心思了。
元乾收斂了笑意,道︰「行了,換好了就看看吧。」
「畫得挺像!」阿芫稱贊性地點了點頭,「不過,就是色彩太濃烈艷麗了些,宮里畫師慣有的毛病……」
元乾也不意外,「這倒是,還有些拘謹死板,到底還是在立意上差了一等。」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阿芫不在意地說,「這樣的畫就是圖個相似,畫得像比什麼都重要。」
「拿去裱起來,送到衛國公府上,好歹也是出自如意館的畫師之手,送去也不算丟人。」
宗愛接過手,交給身旁的小內監捧了出去,出門的時候,又有個宮人捧了東西進來。
「這什麼呀?」阿芫擦了擦手,看了雲盤里放的青花釉盅一眼。
宮人低著頭道︰「啟稟皇後,是方才漪蘭殿的人送來的,說是文姒親手煲的紅豆薏米湯。」
「辛姬?」阿芫問道︰「她無緣無故送這個來作甚麼?」
「說,這場雨過後就要入秋了,宮里濕氣重,這紅豆薏米湯可以去濕痹,利脾胃,是她特意為娘娘準備的。」
青花釉盅的蓋子被掀開,暗瑪瑙色的湯汁下沉積著紅豆和薏米,散發出淡淡的清甜香氣。
阿芫勾起一抹淡笑,「她有心了!」
「娘娘嘗嘗吧。」
木匙在碧綠色的小碗里輕輕攪拌,阿芫卻沒有要入口的意思。
「這湯對人體多有益處,陛下也用一些吧……」宮人又轉頭看向御案的方向,言語十分誠懇。
「擱著吧。」元乾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阿芫抿嘴一笑,「隔著干什麼呀?特意送到你殿里來的,要是不領這個情,豈不枉費了人家的一番心思!」
那宮人好似當真沒反應過來,還幫腔道︰「是啊,陛下您多少還是嘗一些吧,這可是文姒的一番心意呢。」
她還想說什麼,卻發現元乾已經蹙起了眉頭。「陛下?」
「再耽誤,東西該涼了。」元乾開了口,話卻是說給阿芫的。
阿芫在碗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攪拌,「又不是給我的,涼了人家也不會在意,你急個什麼?」
明面上打著她的名頭,實際上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她進了顯陽殿的門以後就把東西送來了,既能讓君王體會到自己的情真意切,又能當著君王的面彰顯自己是多麼敬重中宮,多麼恪守嬪妃本分,還能在她面前在後宮里博一個好名聲。說不定還能讓元乾想起她在東宮里的多年情分呢!
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呢?
能有這樣的心思,收買顯陽殿里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宮女,也就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了。
阿芫又道︰「這薏米軟糯滑膩,火候把握得正好,文姒果然不負賢德之名,後宮的女眷們往後當以她為楷模,方不辜負聖恩才是。」
宮人陪笑,「娘娘哪里的話,這賢德之名,自古以來只有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後才擔得起,文姒不過有些心意罷了!」
「你緊張什麼?」阿芫斜睨著她,「我不過隨口一說。」
「娘娘風趣……」她訕笑。
阿芫也不欲多為難她,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辛姬那樣人精似的人物,她的威逼加上利誘,這丫頭受不住也正常。只是她自己涉世不深,便以為人人都是沒長眼楮的傻子,只怕今後在宮里也逃不開那些人的明槍暗箭。
「東西放在這兒,你下去吧。」
那小宮女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退了出去。
「這就完了?」
待到殿里只剩他們兩個人後,元乾才開了口。
「不過是個小丫頭,毫無用處。」
「隨她去吧。」元乾頭也不抬地道。
這個「她」當然不是指那個小宮女,阿芫笑著搖了搖頭,岔開了話題,「阿徹今年都十三歲了,尉遲迥年紀大了,教起他武藝來難免力不從心。你也該打算打算了!」
元乾把視線從羊皮卷上收回來,語氣略微不善,「年初我就物色了幾個人選,左驍衛大將軍高明,禁軍大統領余全華,殿前都指揮使李巍,還有你二叔鎮國侯獨孤絕,都曾在我的考慮範疇之內。但他們一個個不是推月兌就是觀望,都是上了歲數的老臣,我還能刀斧加身逼著他們答應嗎?」。
之前教習元徹武藝的皇子師尉遲迥是和長孫嵩同等資歷的三朝元老,有了他作為先人,這繼任人就不能在年輕一輩里挑,否則會引來世人對元徹的無端猜疑,詬病他已失了帝心。畢竟先皇當年的所作所為,世人還沒有忘記。
這些不願意攬下差事的人,其中還包括她的二叔,無非是記掛著兄弟鬩牆的禍根。萬一有一天當今天子也效仿他的父皇,將自己的兄弟都趕盡殺絕,他們首先就是被牽連的那一批人。君心難測,誰又願意拿整個家族去賭呢?
偏偏這些人還是朝中舉足輕重的老臣,資歷和威望都很深,輕易動不得,元乾也不好因為這些事就對他們動真格的。
「既然這樣,就讓我大哥去教阿徹吧。」阿芫無奈地攤手,「好歹他也是個輔國侯,在軍中的聲望也有,年紀雖比那些人小了許多。可也沒人敢輕看阿徹不是?」
這確實是個不錯提議,元乾從前沒有把獨孤陽考慮進去就是因為他在朝中的地位不夠,可如今有了累累軍功,再加上輔國侯和衛國公嫡子的身份,他已經足夠擔起梁王老師的名頭了!
阿芫如此說倒沒有考慮那麼多,她只是想起那一日在椒房殿,元徹曾表露出很想拜那能繼承「連雲十八掌」的人為師,她便全了他這個因為心願又有何不可。那孩子一定很開心,之前不會再整日刻意裝出一副成熟老練的模樣來了。
她能想到的,元乾也必定一早就想到了。不比他的哥哥們,阿徹現在還是個半大的男孩子,就過早地經歷了父皇駕崩、母後出家的巨大變故,承受了太多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陰暗。他原本明媚順遂的人生遭到了強大的沖擊,從此覆上一層永遠抹不去的陰影。
元乾很想給這個弟弟多一些關懷,面對他的時候卻不知該從何做起。
他讓阿徹忘記父皇母後,好好讀書,听從老師的教導,學好五經六藝,告訴他人不能永遠為別人而活,要學會去走自己的路。然而,卻始終說不出一句兄弟親密的話。
別人或許不懂元乾,但阿芫懂他,她是他的枕邊人,她何嘗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麼。
在這個最漠視親情的帝王家,他卻是最珍惜骨肉親情的人,他最渴望的是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幼年時,父母的貌合神離、相敬如賓,在他心里埋下了陰影的種子,他就在這樣日復一日繁盛的陰影下長大。終有一日,等他長成可以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時,原本要保護的家卻再次支離破碎。
這樣一個男人,他至尊,卻自負,他驕傲,卻狠絕,他殺伐,卻敏感。他把一切都隱藏在雲淡風輕,故作輕松的面具下,不容許任何人接近,卻唯獨沒有防備她!
縱然這深宮吃人白骨,但只要他們兩個人一直互相扶持著走下去,她就不會放開他的手。傾其所有的信任,只為了她面對他時前所未有的心安,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愛。
「元乾……」
「怎麼了?」
「這場雨停了,就該秋獵了吧,到時候我們去上林苑賽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