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淡金色的雲幕若隱若現,馬場上不時地響起幾聲馬兒的嘶鳴,十一月的秋獵馬上就要到了,那是御馬監在抓緊時間教駿馬。
從阿芫的方向剛好可以覽盡全場,夕陽的殘霞倒映在雕欄上一片金紅。這時節,已經有幾分蕭瑟之意了。
「那是誰家的孩子?」無意中瞥見馬場上還有個瘦小的人影,騎著一匹牙口尚女敕,渾身雪白的小馬駒,阿芫來了興趣。
欽葦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著說︰「是中山王家的小世子,他騎的那匹小馬,還是臨淮郡主家那匹漂亮的母馬產的崽子呢!」
「中山王……」阿芫念叨著這幾個字。
欽葦自知說錯了話,忙道︰「奴才失言了,如今哪里還有什麼中山王,是逆犯元化。」
阿芫仿佛並未听見他的告罪,「那是中山王留在世間唯一的血脈了。」她偏過頭問,「今年該有五六歲了吧?」
「奴才不大清楚,若論年歲來算,大約是有這麼大了……」
當初崔氏在椒房殿前哭訴,她終究軟下心腸,將他們母子二人從死囚里保了出來,中山王府除了這兩人,其余人等幾乎全都被處死了。崔氏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從此便只能以崔家的女兒自居,再不能說自己是逆犯的妻屬。
「待會兒讓他過來,讓我瞧瞧。」
「是。」
一炷香的時間後,那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便被御馬監親自領著,帶到了阿芫面前。
盡管制止了他們的行禮參見,但小家伙還是端正地施了禮,「見過皇後娘娘!」
阿芫淡笑著問他︰「你就是崔姑姑的孩子?」
他揚起小臉疑惑地反問︰「我母親的確姓崔,娘娘認識她?」
「本宮與你母親有些淵源,她曾有恩于我。」阿芫笑容不減,「你叫什麼名字呢?今年多大了?」
小家伙故作穩重道︰「我叫寶寶,今年六歲了。」
「寶寶?這算什麼名字?」模了模他紅潤的臉蛋,阿芫地擺正了他脖子上掛的小項圈。
小家伙也不認生,認真地說︰「母親都是這樣叫我的。」
「你母親在哪兒?」
欽葦看著不遠處正徐徐過來的溫婉婦人,道︰「這不是來了嗎!」
阿芫把目光抬起來,昔日的中山王妃崔氏惶恐下禮,「妾身參見皇後娘娘!」
「起來吧,不必如此拘禮。」
崔氏保持著得體的笑容,淡淡起身。
如今她已不是中山王妃,宮里的人見了她都會恭敬地喚一聲「崔」,畢竟中山王雖倒台了,但她還是清河崔氏的女兒。
「近來可好?」
「尚可,有勞娘娘掛心了!」
小家伙投進母親的懷抱,軟軟地喚了一聲「母親」,頗有些撒嬌的意味。
崔氏的面容很快就變得柔和,「你這孩子,怎麼跑到娘娘這里來了,可有驚擾著她?」雖是責備,語氣卻很輕緩。
阿芫為這小家伙解釋道︰「是本宮讓他來的,小孩子長得討喜,看著心里也舒坦。」
崔氏模了模兒子的腦袋,「能得娘娘愛重,是這孩子的福氣。」
她們站的地方正處在風口,阿芫披了一頂雲雁細錦斗篷,還是覺得身上有些瑟瑟的。
「讓人把這孩子帶下去吧,上邊兒冷。」她沖身後的欽葦道。
崔氏也是這個意思,便對小家伙柔聲道︰「讓小帶寶寶去娘娘宮里吃核桃酥好不好?」
小家伙听話地點頭,崔氏的面容也更和藹了。沒過多久,幾個宮人就把孩子抱了下去。
剩下阿芫和崔氏兩人,一時找不到什麼話說,場面冷了很久。
良久,還是阿芫先開了口︰「那孩子還沒有取名字嗎?」。
「我和他父親從前都沒有給他取過一個正經的名字,總想著等以後琢磨個好的。」崔氏平淡地說,「沒成想……出了那些事,也就這麼耽擱下來了。」
「總不能一直這麼叫著吧,他是個男孩子,總要長大的。」阿芫的語氣似是在與想交多年的老友,「一直沒有個正經名字的話,太學院其他孩子會笑話他的。」
崔氏道︰「他沒有父親,我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
停頓了一瞬,阿芫看著不遠處陰沉的天際,道︰「算起來,他還跟我是同一個輩份的。既然這樣,就叫……伽葉吧!」
「伽葉……」崔氏喃喃自語,「元伽葉……」
「這孩子幼年失怙,沒有父親照拂,便讓佛祖來護佑他吧,護佑他長壽無極,一生平安。」阿芫問她,「以為如何?」
「很好……」崔氏顯得有點恍惚,「妾身替伽葉的父親,謝過娘娘。伽葉如今得娘娘青眼以待,他也能安心許多了!」
崔氏有這樣的反應是有原因的,被貶為庶人的逆犯之子是不能與世家子弟一起讀書的,更不要說入太學院和皇子們享有同等的地位。阿芫既然提醒她不要讓太學院其他孩子笑話伽葉,就等同于下了一道恩赦的懿旨。她就不必再擔心兒子會被人看不起了!
「太學院里教授梁王課業的老師是太傅謝遠道,他是與本宮四叔襄侯齊名的名士大儒,博學多識。讓伽葉跟著梁王一起念書,對他大有益處!」
崔氏有些動容,「謝皇後娘娘……」
阿芫搖了搖頭,「不必謝我,不過力所能及罷了。有空讓那孩子多來椒房殿走動走動吧,我也想多見見他。」
「是,妾身……記住了。」
兩人慢慢地前行,風輕輕搖曳著身上斗篷的軟毛,寧靜而清遠。
「這時節,永寧寺中只怕更加清寒吧。」
阿芫沒有接話,永寧寺中的人和事她比誰都要清楚,也比誰都不想提起。
「諸邑公主也在里面待了一年了。」
「是……整一個年頭了。」
「皇後沒想著把她接出來嗎?」。
阿芫停住腳步,想了一會兒才說︰「再等等吧!」
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候,不管是對榮安還是諸邑。
崔氏攏了攏狐 輕氅,「也是,榮安長公主和輔國侯才大婚不久,諸邑公主是在佛寺里待過的人,不好沖撞了他們的喜氣。」
阿芫笑笑,不置可否。「是覺得身上冷了吧,咱們就不在這風口上了。伽葉該喊著要母親了!」
下了北宮門,崔氏便在宮人的帶領下去尋她的兒子。太掖池前,小家伙學著大人沖阿芫拱了拱手,就牽著母親的手離開了。
對這個孩子,阿芫心里有憐惜,有喜愛,還有愧疚。一夕之間,從世人追捧的中山王世子墜落成人人得而誅之的逆犯之子,全府被誅,只余他和母親一對孤兒寡母,他從小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樣有正常的生活。他的未來還很長,還有很多路要走,可他的身份注定了不管在何處,他永遠都是最尷尬的存在。
而這一切,本不是他的錯!
她知道幕後的黑手和中山王,和中山王府被殺的那些人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可那又能怎麼樣呢……」她只能冷笑。
「見過皇後!」一道清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阿芫回過神,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勤政殿的丹陛前,面前向她拱手施禮的,正是如今身為侍中的崔浩。
「崔卿不必多禮。」阿芫看向他身後通往勤政殿的石階,「你這是要去見陛下?」
崔浩頷首,神情不卑不亢,「今日是臣每半月例行向陛下稟報運河完善進程的日子,臣正要去覲見。」
阿芫點頭,「崔卿辛苦了。」
「不敢。皇後怎麼到了這,卻不進去?」
「不過隨便走走,沒承想竟走到這來了。椒房殿里還有後宮瑣事要處理,本宮就不陪崔卿進去了!」
見阿芫似乎有了要走的意思,崔浩不由自主地道︰「說起辛苦,陛下那才是真的辛苦,臣能做的,不過微末罷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突然就有了想多留下她片刻的念頭。「永州安慶大營嘩變,八百里加急的奏報剛剛被送到勤政殿的御案上,朝中尚還不知曉此事,陛下此次召臣覲見,便是要商議出對策。」
「安慶軍嘩變……」太多訊息一下從阿芫腦子里跳出來,她有點懵。「無緣無故怎會出這樣的事?」
崔浩道︰「目前具體緣由還不清楚,今天一早出的事,淮南道御史還在調查,還要過些時候才能有結果。」
阿芫面色沉了下來,「這是關乎國本的大事,耽誤不得,崔卿快進去吧。本宮就不打擾了!」
崔浩默然點頭,回身上了石階。衣帶當風,步履依舊,他卻在袖中攏緊了無人可見的手,指骨長而分明,隱隱泛白。
人如玉,陌上世無雙。
那一瞬間,阿芫竟仿佛在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里,看到了落寞、蕭索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