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在春雨貴如油的時節,輔國侯獨孤陽回來了。
伴隨著他回來的消息,還有匈奴赫連部的徹底覆滅,被稱為天下第一城的匈奴王都——統萬城,被焚毀殆盡。
匈奴王赫連勃勃將統萬城建在了河西靖邊縣境內,南靠無定河,北臨毛烏素沙漠。赫連勃勃曾北游契吳山,面對這一片形勝之地,也失聲贊嘆︰「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隱日,崇墉際雲,石郭天池,周綿千里……」
當年宣武帝揮師江南與南朝梁庭戰于虎牢關時,志得意滿的赫連勃勃決心趁這個機會建造一座雄偉的國都,他給新都起名「統萬」,意為「統一天下,君臨萬邦。」
統萬城的監工叱干阿利擔任「將作大匠」,征發嶺北十萬胡人、漢人,耗時六年把統萬城建造成舉世最堅固的城池。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天下第一城,卻毀在了一個漢人的手里。
獨孤陽出征前,崔浩就把一切可能看得清晰明了。統萬城高大堅固,絕非不善于攻堅作戰的鮮卑騎兵可以很快佔領的。唯一能夠達成目的的,只有奇襲!
對同樣善于馬背作戰的匈奴騎兵,北軍兵分三路,獨孤陽率四萬將士從雲中出發,南渡黃河偷襲統萬城,與其他騎兵團在黃河渡口君子津會合。暴寒的天氣讓黃河水冰凍,北軍馬隊不必依靠渡船,踏冰渡河,一路急行軍,直插統萬城。這也是為什麼崔浩一定要獨孤陽在大婚還不過一個月時間就出征的緣由。
正德元年,大批北魏騎兵趟過距離統萬城僅三十多里的黑水,隆隆的馬蹄聲和鳴濺的水聲回蕩在草原上空。殺氣彌漫天地,統萬城內卻喜氣洋洋。
匈奴王赫連勃勃正在宮中殺牛宰羊大宴群臣,歡歌宴飲,慶祝新春將至。
崔浩授意獨孤陽手下的士兵去陰山伐木,他連夜趕制了雲梯、攻城槌、攻城塔、投石機、撞沖車的工程圖,鎮國侯獨孤絕則在前線督促工匠日夜不停地制造攻城器械。
所有人都只有一個目的,趁這個新年,拿下統萬城!
現在,他回來了,草原上又多了一個臣服在北魏鐵蹄下的民族。
元乾在太極殿上當眾授他大司馬之餃,執掌兵權,位列三公之上,朝野無不震驚。因為這是北朝開國一百多年來,乃至以後的數百年間,最年輕的一位大司馬,獨孤陽「天下第一名將」的名頭由此傳揚開來,成為世人口中更勝其父一籌的存在。所有人都知道,獨孤氏家主的權力已經在漸漸往這一輩移交了。
諸邑在宮人的帶領下走在長長的宮牆甬道中,四周都是石牆鐵壁,高聳入雲。
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踩在積水上「啪啪」作響,四四方方的天空下著淅瀝瀝的小雨,這時節的風吹在身上依然很冷。
潛身于盛世,冷眼看世情,很容易就能看出難以磨滅的失落和憾恨,即便是她曾住過的永寧寺,也很容易能感受到世人的趨炎附勢、世態炎涼。
若非有阿芫的情面在,她這個沒有家族依附、毫無政治根基的庶出公主連前面這個引路的小太監也不會有。
只是她如今已不是當年心思簡單的小姑娘,也不會有多在意這些無謂的事情了。
巷口的拐角處,崔浩著一身深緋色官袍,腰間佩著銀魚袋,打一把二十四股紫竹的畫傘,傘面上繡滿了山水,邊緣雙繡著一支蜿蜒遒勁的老梅,迎面而來。
「公主!」他低頭拱手。
諸邑也向他點了點頭,「崔侍中。」
「大人這是剛從御書房那邊?」
「不錯。殿下這是要回公主府?」
諸邑輕輕頷首。
「正巧,臣也要回府,那便一道同行吧。」
崔浩說得很自然,諸邑也看出他只是偶然遇見了她,並沒有什麼別的目的。沒有目的的人,再加上他給人的那種不可忽視的華度,諸邑覺得這個人不是那種弄權結派的人。
「听說驃騎大將軍這次大勝歸來,大人在其中的作用可謂功不可沒呀!」她仿佛只是無意間與他提及,沒有其他心思。
崔浩步履緩慢,小心地避開了偶有的積水地。「殿下這話錯了,是大司馬大將軍,而非驃騎大將軍。再者,崔浩不過略盡綿薄之力罷了,談不上什麼功不可沒,力挽狂瀾更是無稽之談。」
諸邑只得一笑,「大人過謙了。」
「殿下可知,北疆六鎮都指揮使一職,在今早已經換成了由禁軍統領余全華接任,新任的都指揮使此刻已經出長安了。」
「怎麼會……」諸邑呢喃。
崔浩的聲音低沉沙啞,「殿下真有那麼驚訝嗎?臣還以為,這個結果是您一早就預料到的。如今陛下想要清肅朝堂,啟用年輕一代的官員重整政局,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的事,臣不信殿下看不出來!」
「大人實在過譽了,諸邑不過有些小聰明罷了,上不得台面。」
崔浩笑笑,並不做答。
凝聚的雨水從紙傘邊緣滴下來,打在青石磚地上,發出輕微的破碎聲響。
諸邑雖心中澄明,卻不知道崔浩還有沒說出來的另一層意思在里面。朝中那麼多老臣,元乾為何偏偏選中了執掌羽林天軍多年的禁大軍統領余全華?他守衛宮禁多年,勞苦功高,且沒幾年就要到告老還鄉的年紀了,元乾作為皇帝,明知這些為何仍要把他作為第一個殺雞儆猴的對象?
不怪諸邑,她若是知道當初宣武帝駕崩的內情便會知道,這禁軍統領余全華為什麼會成為元乾第一個拔除的肉中刺。
不知不覺,已臨近宮門。崔浩拱手告辭,打著那把紫竹傘緩緩消失在青白的天空下。
臨走前他的一句話,諸邑言猶在耳。
「殿下如今已出宮建邸,霍將軍也留在了長安,殿下與他的婚期怕是也不遠了吧。」
對這句話,諸邑只能報以意味深長的沉默。她的心思,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