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仙人」從早上開始就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今天是陰天,雨終于停了。
阿芫一邊給它喂食,一邊說︰「你大哥讓我來問問你,是不是該考慮考慮你的婚事了?」
坐在無腿竹簟上的諸邑正剝著柑橘皮,聞言,手頓了頓,然後又恢復了平常。
「你別怪我多嘴,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再耗下去該成老姑娘了。」阿芫回過頭看她,語氣里多了一絲悵然︰「不是你說的嗎?人總要往前看……」
「我知道!」諸邑慌亂地低下視線,「皇兄……有定奪了嗎?」。
阿芫想了很久,才說︰「總要你願意才行。」
她這麼說著,又逗弄起了「鳥仙人」,氣得它嘎嘎直叫喚。余光能看到諸邑正在出神,阿芫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麼。
她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舅母和榮安表姐,+.++她們的婚姻不都是一樁摻雜了政治因素的聯姻麼?如今,還要再加一個諸邑了。
想到這里,阿芫回過神來。
她回頭,示意諸邑看向書案的方向,「詔書已經在那里了,你去看看吧。」
諸邑呆了一下,阿芫看著她去打開那卷黃綢,從始至終都是怔怔的表情。
「怎麼會……」她抬頭,目光里滿是不可置信。
詔書里寫明了封大鴻臚卿霍之義為英國公,妻謝氏封為一品虢國,其長子霍炎封為寧遠侯兼任禁軍統領,次子霍陵也被提為形部侍郎,霍氏一族的親眷皆有賞賜晉封。
這意味著,霍之義已經能和身為衛國公的獨孤信平起平坐了。如果這封詔書真的經由門下省下達了,那麼霍氏一門將會成為本朝除獨孤氏以外,最有權勢的家族,連崔氏和王氏這兩姓也難望其項背。
「霍家也是將門世家,你以嫡公主的身份嫁那些人才不會輕視你,你以後是要做一府主母的,將來孩子的身份只能比霍家其他孩子更尊貴,他才不會受人欺負!」
諸邑捧著黃綢,良久才問出一句,「為什麼?阿芫,如果是為了我,你大可不必這……」
她搖頭,「諸邑,我希望你能過得好好的。」
「再說了,我和你大哥向來互不干涉,他不會插手後宮內務,我也不干預朝堂政事,這是我們倆之間的默契。」阿芫看著她,「可你要明白一點!」
「榮耀,權力,陛下都可以賜給霍家,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可以自己來拿。只要不越過那道火線,霍家就是陛下最信任、最忠誠的臂膀,若是越過了,那誰也救不了他們!」
「如今就看你了,欽天監擇定了幾個婚期,你看看中意哪個?」
諸邑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忘卻前塵,心安理得地開始新的生活。直到出了椒房殿,在出宮的一路上她都是渾渾噩噩的。
如果這世上,能有一個人讓我放棄愛你,那一定是你。
如刺客隨身攜帶的薄刃,一旦入目就必要留下致命的傷口,當她遇上了他,就成了命中逃不開的劫難。
我看見了你,從此一生沉淪……
看著眼前穿一身月白廣袖長袍的男子,仿佛還是那矯矯不群的少年,信手揚眉,長身玉立,翩翩若風中松。白衣翩然如謫仙再臨,他眉目之間透著英氣,豪氣中暗藏著溫雅,
然後,他說︰「見過公主。」
她緊張得話都在顫抖,「將軍……不必多禮!」
他們在御花園的長廊上相遇,這是去椒房殿的必經之路,她剛從那里出來,轉眼就迎面遇上了他。
她忘了,他還是阿芫的大哥,是從小最疼妹妹的兄長,他回來了,怎麼會不去椒房殿看妹妹呢!
經過他身旁時,他和她的衣袖被風交纏在一起,氤氳而迷離。那是她這一生除了當年初見,離他最近的時候,隱隱地,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而清冽的冷香,是松針,還混雜著少許杜若的香氣。
松針是他身上慣有的香氣,而諸邑所知道的人中,用杜若的人,只有榮安。
不知怎麼,她忽然側過身喊出了聲。
「將軍!」
獨孤陽回頭,目光有一絲疑惑。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長不短,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她拼命壓下顫抖的語調,隔著世家門閥的重重枷鎖,隔著這些年的怯弱退縮,隔著十年如水光陰。她近乎哽咽地說︰「將軍,可還記得……洛陽行宮里的,秋千架?」
她不敢提那個小女孩,只能用「秋千架」這樣模糊的字眼來掩飾心中那一點可恥的念頭,期盼他還對她抱有一絲印象的念頭。
獨孤陽默然地想了想,在諸邑期冀,甚至是懇求的目光注視下,還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你不記得了嗎?那一年在洛陽行宮,有個五歲的小女孩,總喜歡去蕩秋千。你騎著一個小竹馬,還給她折過一枝桃花的……你不記得了嗎」
她滿眼淚光地看他,語調越來越急切,因為知道,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獨孤陽沒有說話,可諸邑看懂了他的目光,那是陌生,完全地陌生。
他或許永遠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小公主會對著他哽咽得不能成聲。在他的認知里,他們僅僅是點頭之交,而在她的世界里,他是她心上永遠無法抹去的白月光。
她終于絕望,這是她親手釀造的苦酒,最終還是要由她親自飲下。他遠去的背影依然,如同這的十年里他每一次的離去。
往事歷歷在目,事事明了于心,我知這是執,這是痴,我知道總有一番考驗來打破我的執痴。
可你太美好,好到我不舍遺忘,不只是美好的事不舍忘記,對于你,我連痛苦亦不忍丟棄。是往事太珍重,所以我要固執地留下回憶當憑據,哪怕只是徒勞。
在獨孤陽看不到的身後,那個如花兒一般的姑娘像是要把這些年的眼淚全都用盡,她終于認命,他眼里永遠都不會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