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沖天,大雨暴雨在暗夜里淋灕。可再大的雨,也淋不滅這草原上的熊熊烈火。
大雨中,獨孤陽一身玄甲立在馬上,听著四周充斥的刀劍嗚咽聲和烈馬的嘶鳴,火光中人影在閃動,黑甲黑馬的騎兵在營地里穿梭疾馳,他們把火把投向空無一人的帳篷,整個營寨化作了一片火海。
隔著重重雨幕,他看著那個披散著發,疲累不堪的男人仗劍勉力支撐著,身後火光如晝。到了此刻,他已身處絕地,眼中卻看不見半分狼狽,仿佛還是那個一令可殺千萬人的草原大君。
上次見他時,他們還是盟友,為了各自的目的短暫地聚集在一起。到如今,他們是對立的敵手,拼盡全力要爭個你死我活。
他看見那雙鷹一般銳利的眼深深盯著自己,不肯移開半分。仿佛似曾相識,獨孤陽忽然就想起了那個玉石般的小姑娘。
大雨滂沱,絲毫沒有要停的趨勢,鋪天蓋地的雨水貫進了他的盔甲。他沒有猶豫,利落地拔劍而出,「太阿」發出一聲清亮激越的低鳴。手起刃落,幾乎是在他拔劍的同時,那個人的臉上終于有了表情。
轟隆的雷聲過後,一顆滿是鮮血的頭顱滾落在地。
「大汗——」
一個從遠處嘶吼著撲了出來,母狼一般號叫著。一身大紅的馬步裙在暗夜中飛舞,宛如黑夜的傷口。
有人去拖她,她卻抱著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拼命地掙扎,露出裙下的小腿白淨細膩,在地下拖得都是血絲。猩紅的血灑了一地,那顆英俊的頭顱嘴角還掛著輕蔑嘲諷的笑,如淚流滿面地絕望哭喊,淒厲如死。
獨孤陽靜默地看著,仿佛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旁觀者,他已經在戰場上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了。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北疆戰場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長安,這一次,元乾沒有絲毫猶豫,直接下令讓大軍長驅直入,直入柔然王庭將其斬草除根,一舉摧毀柔然在草原上的根基。
大軍繼續向漠北草原推進。史書記載,這一仗,柔然、突厥和高車這三大部落的王族被屠殺殆盡,加上遠遁大漠的匈奴人,幾乎所有的游牧民族都已經成了沒有家國的流民,被軍隊驅趕到了北海附近生存。
長安,桂宮。
「哥哥,我不明白……」郁久閭雲黛看著面前的兄長,想哭卻哭不出來,她有些艱難地開口︰
「我們只是想要在草原上生存下去而已,沒有想吃掉別人啊?到底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她帶著哭腔問,「我們柔然雖然沒有別人強大,難道就不能活下去麼?」
他怔怔地看著妹妹,張了張口,終究說不出話來。這個美得像玉石女圭女圭一樣的小公主凝視他,眼神像個迷茫的孩子。她的確還是個孩子,他想。
「不……不是這麼說的……」他想解釋,卻覺得口干舌燥,那個令人疲憊絕望的念頭在心頭揮之不去。
「你給我說了很多中原的故事,你說這里是母親的家鄉,這里的人都很相親相愛,他們對我們都很親和。可是為什麼現實和你說的一點也不像呢?這世上的人們為什麼總要打來打仗呢?」她一聲聲質問,「這到底是為什麼?」
不管再怎樣不能接受,事實就是已經很明顯了。柔然,完了!
父汗臨終的身影飄浮在眼前,為了換取和北朝的相安無事,他們也曾經進貢皮毛駿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換取北朝的庇護。可貧苦的牧民們並沒有過上更好的日子,他們還是不斷地遷徙,尋找更好的草地和水源。
「阿黛爾,」他按住妹妹的雙肩,一字一頓地說︰「這世上的事沒有那麼簡單的。大的動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誰去憐憫那些草呢?人也是一樣,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弱肉強食,這就是現實!」
可他的妹妹根本听不進去,她咬著嘴唇不願出聲音,用手蒙住臉龐,低下頭去拼命地搖。
「我討厭六哥,四哥以前總是喜歡把我馱在肩上看星星的,他還把自己騎的馬兒下的小崽子送給了我。」她抱緊自己的腿,把頭埋在膝蓋上,聲音嗚咽︰「可是,四哥殺了他……我還記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們都對我很好。我想熱依扎,想看見她穿著火紅色的裙子對著我唱歌。可是因為六哥,他們都死了,我討厭他,討厭他……」
熱依扎,郁久閭燕都害怕听見這個名字。那個像火焰一樣的姑娘十七歲了,她總是騎著火紅色的馬,穿著同樣顏色的馬步裙,像太陽落山時彤雲的顏色。她笑起來的時候牙齒像雪一樣白,細長的小辮一直垂到了腰際。那是他見過的,最美好的姑娘。
「哥哥,我要是能像父汗那樣該多好,只要我說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六哥還會給我編蜻蜓,我還可以賴在四哥肩膀上不下來,熱依扎騎著她的紅馬……都是因為六哥,我討厭他!」
「阿黛爾,大汗死了!」
她渾身顫抖,猛然抬頭,一雙眼楮黑白分明,看得郁久閭燕都心中也是一顫。
「不用恨他了,」他忽然覺得全身都很無力,「你的六哥,已經死了……」
「北朝的軍隊已經在開赴柔然王庭的路上了!幾大汗王都死了,還有他們的家族親眷,沒有一個人逃月兌。」他的語氣透著令人心酸的蒼涼,「我們的牧民再也沒有好的草場了,牛羊活不下去,人也就活不下去。柔然,要亡了!」
「不要——」郁久閭雲黛瑟縮成一團,淚流滿面,口中不斷喃喃︰「不要……」
「阿黛爾!」他加大力度按住了妹妹瘦弱的的雙肩,「阿黛爾!柔然沒有了大汗,還有你,你可以做到像父汗那樣的!」
她滿臉淚痕,狠狠抓著他的手臂急切地問︰「真的嗎?只要我說不打了,他們真的就不會再打仗了嗎?」。
「當然!」他看著妹妹的眼楮,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肅穆,「阿黛爾,你是柔然最後的希望了。」
你要好好活著,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柔然就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