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而立之年,眉目深沉,讓人難以察覺他的思量。
楠木大案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摞又一摞奏章,他手邊卻放著一本明顯翻看了許久的奏折。
梁沁穿著底子柔軟地讓人難以想象的繡鞋緩緩走著,偏殿中央是一頂三層鎏金龍首餃珠銅香爐,添一把龍涎香,琥珀一樣的顏色,深沉微甘的味道盈盈地繞在屋子里。
她抬頭看著皇帝皺眉的模樣,和他手邊那本看了又看的奏折,就知道他仍然在思量父親的案子。
父親
提起往事,就會讓人忍不住酸了眼眶。誰會知道,深的皇上信任的父親,居然在巡查江南的時候出了事,不僅僅是送了性命,還丟了他一輩子最在意的清白名聲。
消息一傳進家里,整個梁府就變得亂糟糟的,膽小的僕婦們躲在屋里哭泣,膽大地收拾細軟順手牽羊掂著包袱~偷溜出去,被前來查抄的官兵抓了個正著,她才剛剛來得及派親信僕婦去給在外游學的弟弟帶消息,從後院偏僻的角門出去,再同貼身丫頭幾人將門拿破木板封起來,外人一時半會不會察覺。然後她急忙去尋母親,卻發現傷心欲絕的母親早已經口吐鮮血倒在祠堂門口。
素青緞子的長襖裹著瘦弱不堪的身體,頭發梳的一絲不苟,連頭發上的金釵都整理的干干淨淨。
可母親卻一臉悲痛,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一瞬之間,梁沁就變成了驟失雙親的孤兒。
母親正說著過了年就要張羅為她說親了,父親剛正,同朝廷里的達官顯貴們並無交集,母親昨日還說,等父親辦完差事回來,說不定能求個恩典,官升一級,到時候再張羅親事,就會適宜許多。
她不曉得如何是好,回想起母親說話時的溫柔模樣,對著母親的尸首淚流不止,卻听到丫頭跑的腳步沾地,急匆匆地過來回稟消息道,皇帝派人查抄梁府,還派了錦衣衛前來要將家里女眷沒入宮廷
罪臣女眷沒入宮廷!
她想都不敢想,以後的日子將會是怎樣——宮女,教坊,甚至是官妓
索性死了算了。
為今只能祈禱僕婦能順利尋到弟弟,說明冤屈,只等他為全家洗清冤屈。
于是尋了白綾懸梁,剛剛踢倒墊腳的杌子,嗓子間一陣發緊,能吸入肺腑的空氣越來越少,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白綾驟然松掉了下來,她整個人落在了冰涼的地上。
她不無絕望地想,為什麼不能等她死了,她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不用听別人對父親的污蔑,不用承受失去雙親的痛苦,不用想象以後的恥辱。她伸手將頭上的金釵拔下來就要往脖子上刺去,卻被人一點,整個胳膊都酥麻掉不能動彈。
「與其日後受辱,听別人污蔑父親冤枉梁家,倒不如現在就赴黃泉,大人何必攔我?」
「姑娘有什麼冤屈,留著性命見了皇上再說不遲。」
卻沒想到一個穿著飛魚服的人將她扶起來,放柔了聲音低低說道︰「梁大人是被人陷害的——在下相信梁大人的為人,皇上亦不相信令尊被人賄賂,此事必定另有蹊蹺,在下是錦衣衛右指揮使,特奉皇命前來保護梁大姑娘,姑娘堅持住,在下送你進宮,皇上自有安排。」
然後他朗聲對眾人道︰「梁府女眷,統統帶入宮里!」
那聲音盛氣凌人,絲毫沒有情感,如同兩個人。
梁沁閉著眼楮,嗓子還是一陣刺痛,不能發聲,只能輕輕點點頭,心里默默思量,事到如今,不管他是誰,不管他說什麼,他救了自己,但願他所說是真的,皇上還相信父親
她滿心感激——總算有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告訴她他相信父親的為人梁沁閉著眼楮低著頭,衣襟上卻早已被眼淚浸濕。
她拼命讓自己不要被悲痛沖昏了頭,听那位錦衣衛右指揮使的話,她恐怕不日就要面聖,皇上恐怕還知道父親對她這個長女多有寵愛,父親開明,不論什麼事情都願意與她談論,甚至是官場上的事。
皇上會問她什麼,她又應當怎麼回答,今後該何去何從,是否能保全性命。梁沁閉著眼楮在馬車里,看似閉目養神,腦袋卻飛速地轉個不停。
果然,進了宮門後就有個和她穿著相似衣服的女子被人帶走,而她則換上了宮女的衣服,服了一貼藥後,她就跟著御前的宮女太監一同進到謹身殿面聖,皇上留下她仔仔細細地問話,她謹慎答話,竟然全然忘記了面前的人,是權勢無雙的皇上。
過了半個時辰皇帝招了皇極殿的大太監,安排她入皇極殿做宮女,「放在朕眼皮子地下,能護你周全,也算是對梁卿的一個交代了。」
皇極殿是皇上每日批改奏章的地方,等閑人等無召不得前來,就連皇後或高品階的後妃都不能輕易靠近,的確是非常安全的地方。
皇上的聲音不無傷心,身影蕭索,她听見皇上的話以後,陡然間為父親覺得——值得。
「朕屬意任命右給事中、承安侯世子秦淵為御史,督導江南賑災後的工程,暗中特查杭州知府貪墨一案。」
沒想到冷不丁听見皇上的話,正要退出皇極殿、心里還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的梁沁,有些不知所措。
她剛要回身行禮,就又听見皇上讓她「下去吧,事情終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朕定然要還梁卿一個說法。」
听見皇上的話,眼眶酸地就要落淚——她知道皇上既然這樣說,就一定是有新的消息、新的線索指向這個案子。
她垂著頭回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默默退出殿門,轉出門的時候無意間又听見皇上用極淡極淡地聲音,帶著些悵然和失望,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就沉不住氣了」
梁沁回了屋子里,便想著皇上剛剛說過的話。
听父親說過,承安侯世子秦淵,是貴族里難得有為的世家子。雖然只是七品給事中,官職權力卻不容小覷,十分重要,且秦淵此人,也很得皇上賞識。是以京城的達官貴族們,提起承安侯世子,無不要稱贊一句年少有為。
如今距去歲江南大災已過了大半年,賑災銀子頻頻下放,杭州知府究竟有沒有貪墨,經過父親的慘案,並不容易查出,而秦世子官拜工部右給事中,又是皇上看中的有為青年,派去浙江查看賑災修建的工程,再合適不過。
他又是世家子的出身,江南孫家又是秦家太夫人的娘家,有家族勢力,暗中查探也適宜。
皇上為了這件事情,的確費心。
只是不明白那句「這就沉不住氣了」,是說的什麼。
那樣悵然若失的語氣,並不像平日里雷厲風行的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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