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世代書香,自族中第一位男子出仕起,就在朝中佔了一席之地,百余年下來,已培養出不少名臣。遠的不說,就是現任家主蘇啟明,也曾是官拜一品,加封太師,輝煌一時的人物。
由于有先輩作為典範,時下輕武的風氣又仍有遺存,闔府子弟無一不在經史子集上下功夫,可蘇家還是出了一個異類,蘇啟明的第二子蘇穆,不聲不響的棄文從武入了京畿兵馬營,竟也步步高升,成了當朝太尉,以致在蘇啟明辭官後,蘇家倒成了武勝文衰的局面。
只是在蘇啟明眼中,蘇穆不論如何,也不過是不學無術攪亂了家風,越發看他不慣。
蘇穆能做出棄文之舉,自是有些傲骨的,見狀也不爭辯,成親之後就搬出了蘇家祖宅另過,所以如今在太尉府里住的,只有他們二房一家。
蘇晚卿匆匆行到正院時,膳房的婢女正在往=.==外撤早膳的碗碟,見她來了紛紛見禮。
蘇晚卿站在門口等丫鬟朝里稟報,看見那些飯食明顯只有一人的份量,想了想道︰「爹爹今日不是休沐在家嗎?他不在?」
「回小姐,老爺一早就去了書房。」那婢女答道。
蘇晚卿點了點頭,正猶豫著要不要先去書房看看,便見一個墨發修眉,面白如玉的男子從外面走了過來,聲音極為清澈︰「卿兒怎麼這麼早?」
來人的五官與蘇晚卿有幾分相似,線條卻更加硬朗,正是她的兄長,蘇林陸。
「哥哥!」蘇晚卿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步子幾不可見的頓了一頓,便加快腳步幾是小跑的走了過去,攏在袖下的手緊緊攥著帕子,忍著不讓眼淚落下。
蘇林陸大步走到她身旁,看著她的臉色道,「昨夜是不是嚇壞了?我本想一早去看你,怕你睡著沒有起榻,便先來給母親請安了。」
蘇晚卿看著他眼底流露出的關懷,不由得紅了眼眶。
「別怕,別怕。」蘇林陸見狀以為她是回憶起了夜里的事,連連出言安慰,末了又伸手在蘇晚卿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傻丫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嬌滴滴的了。」
蘇晚卿听著他的揶揄,一把拍在他的袖子上,嗔怪的瞥他一眼,卻是再也哭不出來了。
蘇林陸看她眼底淚光漸淡,暗自松了口氣,笑了笑道︰「我們進去吧,母親想必也很擔心你。」
蘇林陸雖與蘇晚卿一母同胞,但對繼母並無芥蒂,也一心希望蘇晚卿能夠接納她,不過平日蘇晚卿對他的勸和從無回應,日子一久,他也不報什麼希望了,只是習慣性的還會說上幾句。
蘇晚卿看他一眼,沒有答話,默默的跟著他走進了屋里。
一進門,便有一股淡淡的香氣迎面而來,幾個丫鬟見他們二人入內,屈膝行了一禮,將月洞門的錦簾撩了開來。
在明間的榻上,坐著一位秋香襖青白裙的中年婦人,面容非常秀美,微微上彎的唇角讓人覺得十分柔和。
不知怎麼的蘇晚卿就想起了在她幼時,就是這樣一張臉,每當她稚女敕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喚一聲「娘親」,便會對她露出無比溫柔的笑容,眼底的暖意能將人融化進去。即便是她闖了禍,惹得祖母不悅,那人對她說話的語調也依舊溫聲細語。
當回憶里的那張臉慢慢與眼中的景象重疊,蘇晚卿才回過神來,不論容貌多麼相似,她們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正如面前的婦人沒有她印象里那對甜到人心去酒窩,也正如記憶中的婦人缺少了面前這位的端莊嫻靜。
面前的婦人,是蘇晚卿的繼母,也是她生母的孿生胞妹,小蔣氏。
昔年,蘇晚卿的生母大蔣氏病故,蘇穆為亡妻守孝三年,而後便將已有二十八卻仍是未嫁之身的小蔣氏抬進門作了續弦。
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大蔣氏留下的一雙兒女會對這件事樂見其成,畢竟嫡親的姨母比起外人來要親近百倍,可沒想到,蘇晚卿卻因此對這位原本相處得不錯的小蔣氏產生了強烈的抵觸,甚至有樣學樣的傳承了蘇穆的倔勁,果決的搬去位于南陵的外祖家住了一年。
那時,蘇晚卿不過十歲。
別人只當她是小孩子脾氣,每每勸說,必提小蔣氏與大蔣氏的相似之處,但蘇晚卿明白,她對這位繼母的百般不喜,大抵正是因為小蔣氏與娘親太像了,相像到,幾乎所有人都在不自覺的用小蔣氏的存在,來填補大蔣氏留下的印跡。
仿佛在一夜之間,蘇晚卿心中那個世上最為溫柔美好的女子,便被眾人遺忘在了腦後,而她的繼母,也隨之佔有了她生母生前所有的一切。
這樣的念頭,自幼便扎在蘇晚卿心里,她的教養誠然讓她做不出排揎尊長的事,但是她的冷淡與無視,足以讓任何人退避三舍。
蘇晚卿回想著往事,暗暗發出一聲嘆息,平復下情緒上前請安。
「卿兒,快起來吧。」小蔣氏對她笑著點了點頭,示意丫鬟上前扶蘇晚卿落坐,蘇林陸則自行走到對面的楠木交椅上坐了下來。
蘇晚卿坐定,拿過丫鬟剛上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
小蔣氏微笑著朝她面上打量片刻,對身旁一個雙鬢微白的婦人道︰「詹嬤嬤,卿兒的臉色不大好,去吩咐膳房熬一盅補身的安神湯,中午送到卿兒的院子里。」
「是。」詹嬤嬤點頭應下,將一個丫鬟打發了出去。
小蔣氏待蘇晚卿一素如此,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從未因蘇晚卿的冷淡懈怠半分。蘇晚卿擱下茶碗,斂了眼眸道︰「多謝母親。」
小蔣氏身子一頓,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白艾,顯然,她對白艾先前傳回的話是存疑的,現下親眼目睹,才相信蘇晚卿真的有所轉變。不過很快,她眼里的訝異便消逝了,只欣慰的笑了笑,低頭喝起茶來。
小蔣氏一素端莊持重,大喜大悲都不會太過外露。
蘇晚卿還記得,唯一見小蔣氏失態的一次,還是前世爹爹被大理寺收押後,她自知救父無望,拿了一封休書送到小蔣氏面前,以「無子」的七出之罪令小蔣氏離去。
小蔣氏卻流著淚狠狠道,自己絕不會拋下蘇家,並將休書撕得粉碎,一把揚在天上,紛紛灑灑,宛如六月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