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竹此時已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昨日自己頂撞了他,讓他的威信大損。如果不這樣,便不能再樹威信。所以她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誠惶誠恐,心里沒有半分不滿。
空氣一下凝重起來。廚房甚一片安靜,便是掉一根針也能听得見。
秦威看了大急,正要跟著跪下去求情,甘鷺卻扯子一下他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頭。這是綠竹事先叮囑了的,無論如何,都不要出言求情。
良久,馬教習才開了口,聲音仍是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我是肚量窄小挾私以報的小人,哪里當得起你的道歉?趕緊起來,出去!」說完便要轉身。
「綠竹已經知道,馬教習出題考綠竹,並不是想要為難綠竹,而是想讓綠竹知道,不要自以為是,不要以為自己什麼都懂……」綠竹知道他是想讓自己把話當眾說開,便誠誠懇懇地把錯誤承認了一遍,然後道,「教習說,只有想明白那肉是怎麼切的,綠竹才能學習刀功課。綠竹現在略有所得,不知對是不對,還請教習判斷。」
馬教習雖然轉過身背對著她,卻也沒有走出去或是馬上講課。听得她把話說完,卻從牆壁的掛籃里取出一塊肉,扔到旁邊的砧板上。雖然仍是一句話不說,但那意思最是明白不過,便是讓她把肉切來。
綠竹又磕了一個頭,從地上爬了起來,舀水淨了手。這才走到案板前,提起刀,卻不急著下手。而是轉過頭來問馬教習︰「不知教習想要拿這塊肉來做什麼菜?」
馬教習回過身來,神情復雜地看了綠竹一眼,開口道︰「魚香小滑肉。」
綠竹略一思忖,便下刀切肉。
所謂的小滑肉,當然就是急火短炒而成、肉質松軟女敕滑的一道菜。所用的原料,自然是肉片,而非肉絲。所以她下刀所切的。仍跟昨天一樣,是肉片。
而魚香,則是成菜里具有魚香味。但其味並不來自「魚」。而是泡紅辣椒、蔥、姜、蒜、糖、鹽、醬油等調味品調制而成。具有咸、酸、甜、辣、香、鮮和濃郁的蔥、姜、蒜味。
綠竹前世很喜歡吃川菜,這種魚香菜肴又是川菜中極家常的,所以做法她是熟知的。不過,第一次到山莊時吃的魚香豆腐。她發現那道菜里並沒有用到辣椒。
在清溪鎮呆的這段時間。她也沒見到辣椒。當時還旁敲側擊地問過林老爺子和東子,結果悲催地發現,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辣椒。
看到綠竹下刀之後,砧板上仍是肉片,圍觀的孩子們一陣訝然,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難道一夜功夫,綠竹就練了很高明的刀功,能把肉片切成很薄很薄的不成?」
「我實在看不出。今天她切的肉片,跟昨天的有什麼不同。」
「跟昨天一樣。那還切什麼切?她這不是自已找罵麼?」
柳兒最沉不住氣,听得大家如此議論,扯了扯甘鷺的袖子︰「綠竹不是說她想出了方法嗎?怎麼切的還跟昨天一樣?」
甘鷺搖搖頭,眼楮緊緊地盯著綠竹手下的刀,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秦威的反應卻跟他們不同。他的眼楮,不是盯著綠竹手下的刀,而是專盯著馬教習。他總覺得,綠竹既然說她想出了方法,而且此時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那她這樣切,自有她的道理。別人非議,只是因為他們不明白。他們不明白沒關系,關鍵是馬教習是什麼樣的反應。
而跟秦威同樣盯著馬教習臉色的,還有孫強。從深山里出來在野外過的第一夜,綠竹當眾指出山羊胡子所犯的錯誤,還親手給傅衡煮了粥,孫強就已把她當成了主要的競爭對手。昨晚綠竹的表現,他的這種念頭更勝當日。今早听孫月霞說綠竹想出了問題的答案,他就把馬教習所出的難題想了又想,至今沒有一點頭緒。
所以最一開始,見綠竹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而且問過馬教習再下刀,跟昨日大不相同,他便有些挫敗,感覺自己又輸了一回。而這時見到馬教習看了綠竹刀下的肉片,臉色仍是那麼的難看,他的心里又放松了下來——綠竹想出來的方法,看來不一定正確。
大家正議論間,馬教習嘴里又冷冷地道︰「蘿卜絲炒肉。」
綠竹刀下一滯,心里頓時放松下來。她就知道,自己做的是正確的。
刀功,不僅僅是指把蘿卜絲切成細絲這種功夫,而應該是根據不同的菜肴的需要,把食材切成不同的形狀。無論肉片切得是否薄得透明,肉絲是否成絲均勻,這不重要。因為這些功夫,是可以下苦功去練的。但做事是否舉一反三,是否肯動腦筋去思考,才是優秀的廚子所具備的條件。
昨天馬教習給她一塊肉,她問都不問,想當然地直接把肉切成了片狀,還認為自己切的很不錯。馬教習自然對她這樣的學徒不滿意,想要敲打她,也就不足為奇了。
她把肉片放到旁邊的一個盤子里,這才再次切肉片,然後把肉片切成絲。
而這一回,大家都安靜下來,不再議論,擰著眉頭思索︰同樣的肉塊,綠竹同樣把它切成肉片,馬教習為什麼不說不對,而又發出了一個新的指令。很顯然,她現在所做的,應該就是對的吧?只是,馬教習的臉色為什麼還是那麼難看?
冷眼看綠竹把肉片切成肉絲,馬教習又下了一個指令︰「紅燒肉。」
「啊?」綠竹抬起頭來,看向馬教習,然後又低下頭認真地看了手里的肉塊一眼,道,「這是豬里脊。並不適合做紅燒肉。」
馬教習卻不說話,臉色更加沉郁,眼楮盯著綠竹。冷冰冰地又重復了一遍︰「紅燒肉。」
綠竹抬起眼楮,靜靜地看了馬教習一眼,然後放下刀,對他施了一禮︰「對不起,馬教習。這塊肉,並不適合做紅燒肉,恕我不能听從您的指令。」
只安靜了一會兒的孩子們。又忍不住紛紛議論起來。
今天第一節食材課,俞教習就給大家講了豬身上各個部位的肉的特點及適宜做的菜肴。大家都清楚地記得,俞教習講過。里脊肉,就是是脊骨下面的一條與大排骨相連的瘦肉。因肉中無筋,是豬肉中最女敕的肉,可切片、切絲、切丁。炸、 、炒、爆都是最好的。而五花肉。則是肋條部位肘骨的肉,一層肥肉、一層瘦肉互相夾雜,適合紅燒、白炖和做粉蒸肉。
雖然只上了一節課,但傅衡買來的這些孩子就沒有一個是笨的。大家自然看得出來,綠竹手上的那塊肉,就是早上俞教習拿給他們看過的里脊肉。很顯然,馬教習說要做紅燒肉,是不適合的。
甘鷺和秦威眉頭緊鎖。他們並不知道俞教習明明知道這塊肉不適合做紅燒。卻仍然堅持要綠竹切成紅燒肉的樣子,是個什麼意思。但綠竹本來就得罪了馬教習。今天可是誠心來賠罪的,現在這樣死撐著,就是不依著馬教習的意思去做,豈不是更惹惱了他?要是這麼僵下去,綠竹以後的刀功課,莫不是又上不成了?
「綠竹,照馬教習說的做吧。」柳兒忍不住,出聲勸道。
仿佛沒有听到大家的議論聲和柳兒的勸解一般,綠竹緊抿著嘴,用她那雙晶瑩黑亮的大眼楮,靜靜地看著馬教習。目光里沒有一絲遲疑與猶豫猶如冬日里和煦陽光下的一汪湖水,寧靜無波,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堅定執著。
其實她並不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迂腐之人。但她覺得,如果順了馬教習的意思,將肉切成塊狀那她這一次考試,就失敗了。
不是她多想,她只覺得,照要求把肉切成了片,又切成了絲,馬教習就應該清楚地知道,她是明白答案所在了的。那麼他又提出這樣的要求,無非是想試試她能不能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做法,而不是屈從于威逼之下。一個廚子,也是要有自己的堅持的。
看著這雙清澈透亮、沒有一絲雜質的大眼楮,馬教習的心不由得被拔動了一下,臉色慢慢和緩下來。
誠然,他出的那道題的初衷,正如昨晚傅衡和俞教習提示綠竹的那般,是為了敲打敲打她,讓她別那麼驕傲自滿。但私心里,還是不太看得慣綠竹想要為難為難她。否則,要求一個剛剛進門、什麼課都還沒有上的學徒能對一塊肉說出許多的道道來,這做法再怎麼說得好听都是故意刁難!
可沒想到,這樣不可能做的的事情,綠竹竟然做到了!她明白了他所要表達的意思,按他提出的菜肴要求,把肉切成了所需要的形狀。這樣的悟性,是他在這幾年所教的學徒里,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更難得的是,在這樣的處境里,面對他這樣難看的臉色,這孩子還能堅持自己所該堅持的東西,何其難能可貴?
看來,老俞的話,說得很對呀!這確實是一棵好苗子,好好栽培,必成大器。
想到這里,他放緩了臉色,走到案台旁邊,拿起綠竹所切的肉片和肉絲,仔細查看起來。忽然,他滿臉驚訝地看了綠竹一眼,但並沒有說話,而是走到掛籃處,從里面再拿了一塊肉出來,放到綠竹面前,淡淡道︰「再切成肉片。」
綠竹這一回,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不過她什麼也沒說,看了馬教習一眼,再看了看那塊肉,拿起刀輕輕切了起來。
切了一小段,馬教習便叫道︰「停。」然後上前,拿起肉片又仔細看了起來。看完之後,眼楮緊緊地盯著綠竹︰「你是如何知道要按照這肉上的紋路來切的?」
原來那塊里脊肉,因紋路本來就是橫著長的,就這麼切下來,肉片正好符合橫切要求。但他後面拿的坐臀肉,本是後腿上方、臀尖下方臀部的一塊肉,這坐臀內雖然也全是瘦肉,但肉質較老,縴維較長。
要想切片炒制,只能照著紋路橫切,否則吃進嘴里咬都咬不動,口感很是不好。而它的紋路又不像里脊那般全都一致,有的橫長,有的豎長。綠竹卻注意到了這一點,按照紋路,全都進行了橫切,這不由得馬教習不生疑。
昨天回去之後,他曾找烈威問過綠竹的情況,發現綠竹並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是傅衡從外面帶進來的心愛女子,而僅僅是深山里買回來的普通女孩兒。並且,家世還被查了個底朝天,並沒有什麼疑點。
那這就奇怪了,深山的生活窮困艱苦,一年都難得吃上一回肉。這綠竹,卻像一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老饕一般,切個肉都這樣精細。難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奇材不成?
听得馬教習的問話,綠竹心里驟然一驚,知道自己一心想著做到最好,結果大意出了問題。但面上卻一絲不顯,平靜地抬起眼來,略帶疑惑地道︰「不是這樣的嗎?那天大廚房做了肉炒蘿卜,我嘗了嘗,看到那肉片,就是這樣切的呀。想想也知道,如果順著它的紋路切,這肉就不容易咬斷,吃起來肯定不那麼女敕滑。馬教習您剛才說的可是小滑肉,當然是越女敕越好。所以我就這樣切了。怎麼,不對嗎?」。說完,還很疑惑地皺起眉頭,拿起自己切的肉片來仔細研究了一下。
有傅衡那樣聰穎異常的主子,再有像綠竹這樣有點悟性的孩子,自然也不足為奇。
所以她這樣解釋,馬教習倒也沒再生疑,淡淡地點了點頭道︰「這樣切是對的。你能仔細觀察,悟到這一點,也算是不錯。」
「謝謝馬教習。」綠竹知道了馬教習的用心,倒絲毫不在意他態度上的冷淡。得到肯定,想到又能回到課堂上來學習刀功,她的一顆心算是放了下來。前世在象牙塔里做學問,又生長在一個平和安定的環境里,她是不喜歡跟人產生爭執的,更不用說跟老師發生矛盾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