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蕪收起藥碗,卻不急著走,目光膠著堆在案下的九卷藥經。
「醫令能護此九卷書簡?」解憂抿了抿唇,黛眉輕蹙,眸子里轉著憂慮。
她應當過不了多久便會離開,也不知那時藥經抄完了沒有……就算抄完了,她也希望原本能夠保留下來。
可她若再次不告而別,景玄難免遷怒于這幾卷藥經。
這世上,若要尋一人比她更在乎這東西,大概非醫喜莫屬。
思來想去,只能托付給醫喜。
「醫令……」醫蕪低下頭,眸光中轉著深深的糾結,說話吞吐起來,「醫令雲,某、某可于醫憂不備之際,盜走書簡……」
解憂一怔,旋即失笑,真是個餿主意,不過細細一想,又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看守不力的罪名由她擔,貪利忘恩的罪名由醫蕪背,果然不愧—無—錯—小說是醫喜能想出來的法子。
不過……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景玄素來知道她同醫喜不睦,因此吩咐過,能夠隨意出入懷沙院的僅有醫蕪一人,所以只有醫蕪能將書簡帶走。
「醫令之言可行。」解憂點頭,方才的笑意盡收,帶了前所未有的肅然。
醫蕪一怔,詫異地看著解憂,他本來以為解憂一下就會推翻這個打算的。
面前的人雖然梳著婦人髻,但不論從身量還是容貌,都仍是少女的樣子,偏偏臉上的神情。肅然得比老翁還肅然,半點不似說笑。
「醫憂……?」
「蕪自今日起,日攜一卷書簡歸。」解憂已經跪坐下去。取了一卷書簡,遞到他手中,「計八日,憂應能盡末卷。」
時間剛剛好,仿佛有人特意計算好的一般。
解憂有些興奮,天意,這不就是天意麼?
終于開眼了麼……她從來沒有叩問到的天意。終于靈驗了一回。
…………
醫蕪走後,解憂依然沉浸在這樣莫名的興奮中,連抄錄藥經都靜不下心來。
在第三次拿起刮刀刮去錯字後。她擱了筆,挪到另一頭撫琴平復心情。
外間一陣喧囂,伴著一個少女嬌憨的笑罵「狡童」和越女刻意提高了,但依然嬌怯怯的聲音。「兕公子不可!」
湘簾被一拋。接著一道明快的梔子色身影攜著外間翠綠的春_光一道入內。
解憂抬眸,琴聲一頓。
是景兕來了。
忍不住磨了磨牙,低了頭只當沒見到。
害她被扣在九嶷的罪魁禍首,今日還是頭一回再相見。
景兕對這樣的冷遇毫不在意,大步走近,在書案另一面坐下,伸手一撥弦,將原本流暢的琴聲恰恰打斷。
解憂不得不停了下來。抬眸狠狠剜他一眼。
「呵。」景兕怪模怪樣地抱了抱臂,一副大受驚嚇的樣子。笑道,「嫂夫人與吾兄一般嚴厲。」
「……」解憂無語。
「夫人……」越女帶了幾個婢子追進來,為難地看看解憂,又看看景兕,「兕公子……」
幾個婢子也面面相覷,雖然這位公子平日就沒什麼規矩,被景玄罰了好幾回也沒什麼改觀,但今日這樣的行為,實在是……這都叫什麼事?
「兕公子。」越女直搖頭,上前輕輕揪了揪景兕衣袖,「公子不可與夫人如此對坐,有失儀禮。」
景兕大不以為然,在他的概念里,從來沒有「禮」這種東西。
解憂同情地瞥瞥一旁欲哭無淚的越女,彈了彈一旁的小陶壺,斟出一碗茶,卻自己拿起來飲了,神態自若地問道︰「兕子何事?」
一旁的侍婢強繃著臉,忍住笑,倒忘了夫人亦是個行事出格的,正好制得住頑劣不堪的公子。
景兕模模鼻子,神情十分無辜,「寒食踏青節,兕願攜莊氏螢女共游九嶷,嫂夫人以為何如?」
「……」越女張了張嘴,險些咬到舌頭,急急道,「兕公子,冢子曾言……」
「我知。」景兕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卿無過一婢,何時足以置喙此間事?」
越女一噎,霎時紅了眼眶,她這些年何時受過這樣的重話,可她確實不過一個婢子罷了……
再受寵愛,再受寬容,到底不過是一個侍婢,在夫人的面前,她什麼都不是。
幸好解憂待人寬和,越女如是想,卻又暗暗凝眉,解憂雖然表面上寬和,但心思實在令人難以捉模。
解憂安撫地瞥了越女一眼,斂起眉,語重心長,「阿兕,同姓不婚。」
這話她有資格說出口,她現在的身份,足可以板起臉訓斥景兕。
同姓不婚……
景兕難得蹙起眉,露出一臉凝重的表情,看得屋內的侍婢紛紛咋舌。
他似乎思索了很久,幾次欲言又止,終于說道︰「無過踏青而已。」
「……」解憂垂眸,幾不可聞地低嘆,「可。」
她似乎不該應允的,但看著少年灼灼的目光,滿是期盼,她忽然不忍拒絕了。
在所有人以為景兕應當一掃凝重之態,歡悅地帶著莊螢離開時,他卻向解憂肅然一禮,「多謝。」
解憂起身還了半禮,「春雨甫至,山路濕滑,在意。」
「兕將往江畔。」景兕低眸,眸色中閃過一絲黯然,「寒食祭祀之時也,黃公尸骨不知沉于何處……」
黃遙于他有教養之恩啊,雖然他往日並不愛理睬黃遙,可、可……
景兕闔上眼,緩緩舒口氣,這就是兄長想要的麼?復仇,復仇,他除了復仇還知道什麼?!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玉石俱焚。永不得安。
「憂亦悲之甚矣。」解憂背過身,她親眼看著、親眼看著一個性命消失在自己面前,如何釋懷?如何釋懷?再開口時聲音已是哽了。「越女,送兕公子。」
景兕不在意這些虛禮,也不待越女跟上,早已大步出去了。
他走得遠了,仍能听到院外傳來的高聲誦詩的聲音。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適安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這是伯夷叔齊的《采薇歌》!
解憂眉心跳了跳,疲憊地扶了一旁的書案。「遣兩名劍衛隨行。」
若是人丟了,她怎麼向景玄交代?!
…………
緩了片刻,解憂打起湘簾,緩緩步入外間。
幾個年幼的孩子正坐在階下斗草。廊內只剩了藍清徵一人正襟危坐。一身象征嫡女身份的玄色深衣,幾乎將她縴瘦的身子壓垮。
少姬侍立在一旁,垂眸出神。
「清徵。」
「……醫……夫人……」藍清徵平靜的臉上閃過瞬間的尷尬,隨即恢復了鎮定,款款起身行禮。
解憂曾為她授課,因此她行的乃是見長輩的禮節。
解憂照例還半禮,在她身旁坐了,側過頭。和聲問道︰「清徵眉結而不展,有不懌于心耶?」
藍清徵一怔。神情愈加難掩淒惶,「聞長者病終,清徵……」
「清徵實懷愧于心……」說到這里,忍不住寬袖掩面,低低哽咽。
「姊姊……」一個女孩自階下「蹭蹭蹭」地跑過來,依在藍清徵膝頭,仰起臉,兩只大眼好奇且擔憂地看著她,「姊姊因何而泣?」
「燕燕。」藍清徵將幼妹摟在懷里,她們這一族僅剩了她和妹妹兩人,她既是姐姐,又是母親,因此對幼妹說話的語氣不僅疼愛,還摻了教化,「燕燕不知,奎伯病終,伯為人和善……長者之逝,實令人傷悲……」
解憂怔怔,無意識地灌了一口茶湯,又苦又澀,卻不覺難喝,仍在下意識地咽。
耳邊回蕩著藍清徵方才的話,奎伯病終,病終……
什麼時候的事情?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她只知道,當時奎伯送她和黃遙離開龐城,回去之後被景玄處罰了,先她一步被送回九嶷,之後的事情呢?
她恍然想起,她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是何種懲罰……
但,不必細想的是,奎伯是因她而死。
救一命,還一命,她行醫,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卑劣?!
那個應當懷愧于心的人,是她。
「夫人……」少姬一轉眸,見解憂面色煞白,急忙搶上前扶住她,「夫人!」
「無妨。」解憂下意識應了一句,低眸緊咬著唇,口中滿是茶湯苦澀的滋味,忍不住用寬袖掩唇低低嗆咳。
她依稀听得少姬焦急到淒厲的聲音響在耳畔,還有侍婢們驚恐的尖叫,和藍清徵喝止的聲音。
到最後,只記得一句話,在耳邊盤旋不休,也不知是誰的聲音。
「請醫令!」
請醫令……?為什麼要請?
解憂帶著這個疑惑,漸漸沉入一片安靜之中。
…………
湘竹簾寂寂垂著,屋內安神的香氣繚繞不休。
臥在帳內的女子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如紙,一只垂著帳外的小手無力地蜷著,素色的中衣袖上,染著斑斑血點。
少姬立在一旁,緊抿著唇,滿目焦慮。
越女和其他婢子,則忍不住悄悄拭淚,夫人出事了,她們總是怕受到遷怒的。
醫蕪和其他幾名醫師則神情各異,忙著鋪開針具,準備藥湯。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蒼白的小手上。
醫喜正為解憂診脈,雖然與這少女十分地不對盤,但他還沒忘了醫者的本分。
臉上肅然的神情,無可指摘。
「夫人悲郁于心,又受急火,是以嘔血,無需驚恐。」
此言一出,婢子們齊齊舒了口氣。
但有兩人卻愈加蹙了眉。
「醫令,夫人此癥非一夕所成,怎可輕言論斷?」這話雖然有些輕,還有些怯,但十分堅定。
眾醫師的目光循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個黃衫女子,方才安靜得幾乎不存在,此時一說話,眾人才想起,這原是蕙苑的深姬,受過解憂的救命之恩的,難怪會為解憂說話。
經她一提醒,越女也恍然,「醫令,夫人此前亦有此癥。」
「前次為藥物動火,此次為傷于情,豈能相似?」醫喜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花白的眉毛,憤憤不平,現如今的女姬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沒禮節,究竟是他看病,還是她們看病?!
「醫令。」醫蕪糾結了一下,走近一步,「蕪以為,夫人……平日所服之藥……」
解憂身體再弱,也不至于一月內兩次嘔血,他還是懷疑,尊師在藥中做了手腳。
「咄!喜尚為汝師也!」醫喜吹胡子瞪眼,氣得聲音都嘶了。
醫蕪張了張嘴,沒再說話,垂頭退了回去。
一旁的醫師們,有的擔憂,有的幸災樂禍,還有的漠然。
…………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湘簾,映著帳外一個鵝黃衫子的身影。
解憂半闔著眼,視野還有些發暗,四肢軟而無力,一點都不想動彈。
「醫女醒了?」少姬將帳子揭開一角,探進頭來。
一張略顯疲憊的圓臉呈現在解憂面前,一雙細細長長的平眉因憂慮而緊緊蹙起,擰了一個小結子。
解憂霎了霎眼,有些停滯的思維活絡過來,昏迷前的那些事情漸漸在眼前浮現。
口中泛著濃重的藥味,又酸又苦又澀。
「醫女。」少姬掛起帳子,將一只精致的白陶小碗遞進來,「醫女已昏睡三日余。」
解憂凝眉,三日?也就是說,她已被灌了三日的藥了?她一直睡著,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醫喜灌了什麼藥……
低頭抿了一口少姬遞來的水,入口香甜不膩,是用飴糖化的。
食物入口,原本空得鈍痛的頭腦漸漸清晰起來,目光也由空白轉為清明。
少姬緩緩舒了口氣,隨即又不忿地小聲嘀咕︰「醫女已昏迷三日余……聞冢子在龐城,快馬無過兩日,然不歸也,何其薄情?」
解憂輕輕一笑,薄情?不,景玄那是無情。
他最在乎的,永遠是他的家國,他的仇。
為了這個,其他任何東西都可以被舍棄。
…………
山道上,一匹棗紅的馬兒艱難地穿過樹叢,步履跌跌撞撞,似乎下一刻就要倒斃。
馬上的人嘶啞著聲,依然在呼喝馬兒前行。
一人一騎停在了懷沙院外,馬上之人飛身下來,沖入院內。
檗立在廊中看得分明,迎上前,難掩驚訝,「冢子……」
景玄分明該在龐城才對,不過除了他,又有誰敢這麼大張旗鼓地闖進夫人的居所?
景玄只向他點了點頭,轉眼消失在門內。(未完待續。)